先生

程老太公左看右看,覺得十分順眼,終於上前道:“先生請了。”

那位不知是文士還是神棍的先生終於張開了眼:“老丈請了。”

程老太公道:“我是這江州城裡人,時常在這街前過,只見先生有些眼生哩,不知仙鄉何方?做何營生?這字可是先生所書?”

先生奇道:“你看我攤這桌子,還不曉我是做何營生?”深覺程老太公笑得怪異,謙和得詭異,有幾分無事獻殷勤之意,遂警覺了起來。

程老太公本是靈醒人兒,更兼遭逢家變,日夜就是琢磨人心、爲子孫智謀,原有五分機伶,如今也磨得人老成精,見算命先生這副模樣,忙道:“老朽也讀過幾本書,認得幾個字,年輕時也進過學做了秀才,頗愛幾筆字,見先生這字寫得十分有風骨,人老嘴碎,先生勿怪。”

算命先生收起警視的目光,捋捋花白鬍須,矜持地道:“積年童生,只寫得一筆字而已。”

程老太公道:“會寫字就是讀過書哩,都是同道中人。不知先生一日寫字,潤筆幾何?”

算命先生聲音有些涼:“餬口而已。”

程老太公道:“我正有事想麻煩先生哩,老朽空活這七十年了,近來想做個壽,又要寫個匾兒,老眼昏花提筆不得,欲令小兒輩們寫,又恐寫得不好,我看先生大字了得,請先生擡擡手兒,幫個忙兒,再請先生吃碗壽命哩。”

算命先生見他說得客氣,確也上了年歲,想一想:“也罷,不知老丈何時要?我收了攤兒,回去寫與你。”

程老太公道:“相逢便是有緣,擇日不如撞日,我也未吃晚飯哩,到了這個年歲,老友越來越少了,連個酒友也難尋。難得先生的字兒投了我的眼緣兒,便厚顏請先生喝個酒。寫了字兒,我有筆墨送哩。”

算命先生極是大方:“我須先收了攤兒。”

程老太公忙令平安兒:“去幫着先生。”自家下了驢,使來安兒牽驢,自家扶杖,與算命先生並行,隨口說些本地風物。算命先生聽住了,便問:“我數年前也來過這裡,昨天覆至,今晨租了桌椅,支個攤子,往年這時節,街上滿上鮮花,如今只剩樹了,竟是爲何?”

程老太公道:“說不得,好有十年了,那時知府家老宜人不喜歡花,滿城就少花兒,又令栽樹,說是供行人歇腳,上頭還誇哩。”

算命先生與程老太公搭着話,不一時便到了厚德巷。算命先生看了巷口石碑,嘆道:“物是人非啊。”

到得程宅,平安兒先扛了包袱進去報信兒,程福攔了他:“你這是哪裡弄來這些個?”

平安兒道:“休要說了,可是作怪,老太公領了個算命先生來請吃酒寫字哩。”

程福愕然:“怎會這樣?你別是聽錯了罷?”

“人都到巷口了,怎敢騙您老?”

當下平安放妥包袱,隨着程福去見老安人,如此這般一說。林老安人也不知丈夫爲何這般,依舊道:“想不通就別想了,叫廚下先整治一桌席面出來。前頭尋你姑爺回來,看太公使不使他作陪。”程謙護送妻女禮佛歸來,又往前頭巡視鋪子,尚未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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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老太公引着算命先生到了宅內,也不令妻女先來拜見,更不提旁的話,只先請算命先生洗面淨手,飲一盞香茗,再請先生先寫了字兒。

字是在書房裡寫的,到了書房,算命先生掃一眼書架,見內裡書籍頗多,也無灰塵,暗中點了點頭。程太公道:“我讀書不多,就集這些書,閒時教膝下一個曾孫女兒認些字兒。”又問算命先生幾處參悟不透的道理,算命先生隨口而言,程老太公入耳便覺茅塞頓開,喜得抓耳撓腮,連着算命先生也跟着開懷起來。

程老太公道:“盡顧着說話,險些忘了正事,請先生先寫字兒哩。”

程老太公用所之筆墨雖不頂好,也不粗劣,算命先生提舒腕,程老太公親爲展紙。

須臾寫就,程老太公嘆道:“實是好字。”

算命先生寫得暢快,也預祝了程老太公壽辰,且順口祝他:“鬆齡鶴壽,子孫興旺。”

程老太公面上一苦,容色十分不好,垂淚道:“哪敢盼興旺喲,能與我一個曾孫兒便好。”

算命先生愕然:“這卻又是爲何?”

程老太公以袖試淚道:“不怕先生笑話,我家現在要絕戶哩。”

算命先生道:“怎會?我見你家中下人行止有度,庭院也整潔,不似個頹敗樣子。”

程老太公一長一短地道:“都是丟人的事哩,不說也罷喲。沒得說這些使先生糟心,咱們且吃酒去。”

因程老太公未喚程謙,便是兩老對飲,江州飲□致,主鮮、甜,又好飲好湯水,又暖了酒來,兩人月下對飲。酒過三巡,兩人話頗投機,算命先生雖肚裡有疑慮,也不好過問人傢俬事。兩人只揀些科場文章來說。

程老太公常識尚可,未能更進一步,只因於文章上再寫不來,實則精於世故。算命先生故不喜油滑之人,然程老太公頗識趣,又一派長者風,倒也樂意與之交談。兩人從科考說到書法,又說到禮儀,次及各地方言之不同,竟越說越投機。程老太公又問算命先生之名姓,算命先生自雲姓蘇。

程老太公道:“我尚有一事要請教蘇先生哩,國家於女戶,是個什麼章程?”

蘇先生道:“老翁問這個做甚?”

程老太公掩面而泣:“不瞞先生說,我原有個兒子,乙未年的舉人哩,赴京趕考病在路上了,便只遺一個女兒,女兒招贅,又只得一女,再招贅,於今曾孫女兒已三歲有餘,卻未再添一丁。我已七十哩,做甚壽?越做越傷心,每一生日,更近棺材一步,她們便愈艱難。”

蘇先生無語,許久方生硬地安慰道:“以君之齒,令外孫女年紀也不大,這個,先開花後結果,也是有的。”

程老太公搖頭道:“難哩,不敢想我死了她們怎麼樣哩。如今這樣,她們出門去都要叫人小瞧。我這孫女婿也是我拐了來的哩,前幾年鬧災,他落戶江州,我見他實誠本人,收留他,他念我的恩,與我家做贅婿,只肯做十五年。十五年後,再沒個男孩兒,我的外孫女兒就是人家媳婦,不同眼下。”

“既是有恩義的人,便不會慢怠妻女。”

“怕人說閒話喔。旁的不說,姐兒將四歲了,我與她尋先生,都沒有合適的。姐兒又不能送出去學,城裡有些年資的先生教男學生去了。願意教的,我又瞧他不上……呃?未知蘇先生,願不願屈就?”

蘇先生頗躊躇,程老太公道:“姐兒聰明,已識數百字,背了三五本蒙書。這半日我觀先生也是大才,想是暫在這裡落個腳,外頭風大雨大,我這裡風不打頭雨不打臉。且與先生混幾日罷咧。先生先看看我家姐兒,再說話,如何?”

蘇先生一想:“也好。”

當下叫過玉姐。玉姐回家後換一件拼的水田小襖、一條妃色裙子,頭上垂雙鬟,配脖子上一個金鎖片兒,水靈可愛。蘇先生一見,不由一展顏,可愛孩童,還是討人喜歡的。玉姐上來先拜太公,語音清脆,程老太公道:“見一見蘇先生哩。”

玉姐不知這是何人,卻也聽話,學着母親見何氏時的樣兒,略一福:“問蘇先生好。”

程老太公眼巴巴望着蘇先生,玉姐依舊不知端底,卻想,既是太公看他,我便也看他。學着程老太公的樣兒,也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巴巴地看着蘇先生,看得蘇先生手足無措。

程宅院中有樹,枝椏蔓蔓,天已入夏,金烏餘輝,清清淨淨個院子裡,一老一小這麼看着,蘇先生將將吃了人家的酒席,且有些上頭,又思自己離家頗遠,不得入京,又不想累人。爲人師表確比算命寫信雅相些,於是便考起玉姐來。

蒙書不過那些本,天下間不拘哪裡都是大同小異,蘇先生信口捻來而問,玉姐見程老太公點頭,也一一作答。蘇先生見她聰明,倒也歡喜:“可也。”

程老太公歡喜不盡:“先生方纔說昨日方重來,未知有住處否?實是我家中與旁人略不如,先生如方便,還請住在我這裡哩。”

蘇先生想,他家無兒,又緊着女孩兒,請先生住在家中,也未嘗不可,點頭應允。程老太公又說與蘇先生:“每年封先生四兩銀子,平日三餐,每餐兩葷兩素有湯,晚間有酒,年節與我家人一般,一年四季各兩套衣裳,就住我家,與先生買個童兒伺候筆墨,可使得?”

蘇先生於這些並不計較,一口答允。

程老太公歡喜道:“我這便請人看曆書,擇個吉日好拜師。”又令把早準備下了先生住的院兒趕緊着上鋪蓋,請蘇先生且住下。蘇先生身無長物,攤子傢什早被扛了過來,推辭不得,索性住下。

“且不忙,曆書我也懂些兒,”蘇先生掐指一算,十指翻飛,“還有五日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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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程老太公令平安兒伺候着蘇先生,自家領着玉姐去見老妻與女兒、外孫女兒夫婦,如此這般一說。林老安人道:“這是甚麼人,你就敢這麼請到家裡來?知根知底且不敢斷言,才識得半天你就……”

程老太公眯縫着眼兒:“你哪裡知道,這是大造化哩,誰說我只看他半日的?幾十年前,我還看過他兩眼哩。”

衆人皆問:“這是何故?”

“那一年,我親送質郎去考試,散了場,出了榜,質郎中了,又拜考官,你道考官是誰?——就是他!他倒是個君子哩,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兒的,依舊自稱姓蘇。是個才子,人是迂腐正直些,這些年不上不下地,每升官兒,必因性子剛強要降上一降,官家做太子的時候就伺候讀書的老師哩,多難得?!他這回是因爲官家和東宮說話,觸怒了皇太后,方貶了官兒,令他出京,不知爲何卻到了江州,這豈不是天大的緣份?”

林老安人猶不信:“幾十年前一眼,你又知道了?”

“那筆字兒,錯不了,我看着他寫了,質郎中了之後,還求過字兒哩,這些年,質郎留下的東西,我日日看,認得。我又與他說些文章詩書,確比我懂得多。是他!嘿嘿,皇太后老啦,官家雖不算很年輕,總比皇太后好些,東宮更不必說。咱家有這緣份,好事哩!”

程秀英道:“這佛拜得對哩。”

程老太公道:“今日是我灌醉了他,又拿些慘事說得他動了惻隱之心,玉姐又聰明可愛,這才勉強應了,依着我,今日就拜了這先生。因蘇先生說是五日後是好日子,你們好生準備着,”說着又看一眼程謙,“孫女婿過幾年就要另立門戶,不如讀書,若投緣,你歸了宗,就是正經的戶主良民,也去考個試哩,有這麼個先生,不求照應,學問也好哩。”

程謙聽到蘇先生時便是一皺眉,待聽程老太公如是說,心中一暖,垂手低頭。

作者有話要說:蘇先生不是特別牛叉的人物,大家看下去就知道了~他就是個比較典型的、正直的、又有一點人情味,情商不算特別高的老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