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

林老安人進程秀英臥房,見女兒素姐在牀頭上了把椅子,正滿臉慈愛地拿着手巾給已經脫力睡着了的秀英擦臉。

見林老安人來了,程素姐停下手,起身,她聲音軟軟糯糯的:“娘。”年紀已經不輕了,這把聲音卻聽着極是養耳朵。

林老安人看到女兒就不由頭疼。

程素姐是林老安人獨生女,出生那會兒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家產頗豐,程質又是個上進的好少年,萬事不用素姐操心,只管養在深閨,鎮日裡讀書寫字、彈琴作畫,念幾首酸酸的小詩,嘆一回春花秋月,便養成了她軟糯糯的個性。上頭有個舉人哥哥的時候,這樣的個性沒問題,林老安人自認安排家務等事也教導得女兒很好,長大了陪嫁一筆豐厚的嫁妝,嫁到一個殷實厚道的人家,萬事大吉。

不料晴天一道霹靂,程質死了,程素姐的個性就很成問題了——她實當不得頂樑柱!彼時程老太公已老,再想生個兒子也只是白花了兩注買婢女的錢,老夫婦兩個一合計,原本要說的親事也只好撂開手去,張羅着給素姐招贅了個老實女婿,只盼生個白胖外孫,趁老人還在,教導出個頂門立戶的好男兒出來,不意素姐與乃母一脈相承,竟也只生了秀英一個女兒。

畢竟是疼愛了許多年的親生女兒,林老安人無力地擺擺手,走到牀前看(外)孫女,眼神頗爲複雜:“這都是受得什麼罪喲~”

吸取了女兒的教訓,教導程秀英的時候無論是程老太公還是林老安人都十分注意,誓不令與素姐相像。秀英也爭氣,家裡家外都能拾得起放得下,素姐倒要秀英來看顧。把家交給秀英,林老安人放了大半的心,心疼秀英太累卻也無可奈何。

素姐一意要留下來照看女兒,林老安人小聲問道:“你女婿呢?秀英這樣累,他也不來看看?”

素姐道:“他去忙外頭的事兒了,男人進產房,不好。”

林老安人哼了一聲,一旁小丫頭迎兒心道,這不是老安人您讓姑爺去寫帖子的麼?眼看秀英沒醒,林老安人道:“你自己也不是什麼好身子,常有病痛的,不要熬着了,也去睡,明天她才能醒呢。叫她們守着罷。”又看曾孫女兒。

小嬰兒還沒長開,皮膚紅紅皺皺,看到老安人與素姐眼裡卻是怎麼看怎麼可愛。旁人家盼男孩兒的,一旦生了個女孩兒就不喜歡,程家卻不一樣,甭管怎麼說,眼下她是根獨苗苗,除非秀英再生個兒子,不然這閨女也得精心養着。

小女嬰睡得香甜,老安人對乳母李氏道:“用心看好姐兒,且有你的好處。”李氏是個三十上下的婦人,一身細布衣裳頗爲乾淨,頭髮梳得一絲不亂,是個整潔婦人。聽老安人吩咐下,恭敬地應道:“安人放心,小婦人該當盡心的。”

素姐扶着老安人出了房門,程家是三進宅子,外面是客廳,中間正房住着程老太公夫婦,素姐原本帶着女兒住在最裡一進。秀英招婿之後,小兩口便搬到素姐房屋東邊小院和居住。林老安人要回房,須得往西過了素姐房邊再折向南。

素姐一臉的悵然,有些惶惶地拉着林老安人的袖子:“娘,這可怎麼是好?這可怎麼是好?我可真是愁……”

林老安人沒好氣地道:“你愁的什麼?你愁也愁不出辦法來,你道秀英是你?就知道愁?養好了身子,再生就是了。你這性子,可怎麼是好?睡去罷!過兩日擺酒,你舅母她們你得應酬着!不許躲!”

素姐含羞點頭。她亦是招贅,不特是贅婿在旁人眼裡擡不起頭來,便是招贅的婦人,又有甚好顯擺的呢?終究是命裡有所不足。

————————————————————————————————

程秀英醒來的時候,睜眼就看到了母親,心中一暖,掙扎着要起來。素姐忙上來按着她:“你身子虛,多躺一陣兒。我叫焚香給你打水拿青鹽,你洗臉擦牙,喝盅雞湯,好好歇歇。”

程秀英知道自己生了個女兒,昨天是看了一眼才脫力睡去的,此時忙不迭地問:“孩子呢?”

素姐道:“早起吃過奶,又睡了,你先洗臉。”

焚香與程秀英的使丫頭小喜捧了臉盆、青鹽等物上前,又有兩三個小丫環一起上來,服侍着程秀英洗了臉、擦了牙。程秀英一看,家中統共這麼幾個丫頭,自己眼前就堆了四個,想祖母那裡還當有一、二服侍的,如今又要準備着家中孩子的洗三、滿月等事,爲來往之客上茶,恐怕不夠用的,又有些頭疼了。

喝了兩口雞湯,程秀英實在放心不下家裡,情知母親是個萬事不沾手的人,還是忍不住捧着碗問素姐:“他們在忙什麼呢?”

素姐驚訝地道:“自然是忙着洗兒、滿月,接待親朋了。”

那就是不知道外面怎麼樣了。程秀英習慣了,她娘對這些是真的不在行。聽素姐說她:“你還在月子裡,萬要保重自己,就清清淨淨歇這一個月,萬事自有人張羅……”又絮絮說些產後注意事項來。

程秀英聽着她娘讓她歇着,滿心無力,暗道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小的剛生出來,老的都快七十了,哪能放得下心呢?孩子爹倒是個男人,可惜是個招贅來的,有些事兒上畢竟不太方便。看一眼還在念叨的素姐,秀英無奈了:本來這個正當年的母親該擔當起來的,可是……還是算了吧。

程秀英一點頭:“娘,我知道了。”

程素姐本就不是個多話的人,遇上女兒生育才說了這一遭,見女兒答應了,也就住了口,接過湯碗:“要不要再來一點?再撕點胸脯肉。”

程秀英堆起笑:“叫她們去弄罷,這兩天娘也累着了,我怕阿翁阿婆也累着,娘幫我看看去唄。”

程素姐應了一聲:“是呢,你阿婆是勞神費力這許久,還看着廚下煮紅蛋呢。”

待程素姐出去了,小喜已經麻利地又盛了一碗雞湯,洗手要撕肉。程秀英道:“且不忙,我有話問你。”

小喜忙垂下手,快步走到牀前道:“娘子只管問。”

“家裡眼下情形如何?”

小喜道:“姑爺寫好了帖子,又親往幾處老親家投了帖子,眼下正在太公那裡。眼瞅就是洗三了,客也要上門了,正商議着如何接待呢。前面院子都要打掃了。老安人正吩咐人收拾院子哩。”

“家裡人手呢?”

小喜情知秀英問的是什麼,答得清清爽爽:“到了日子,廚下恐缺人,老安人說,如今又添了姐兒,怕更要短了人使,叫僱了幾個短工,都是手腳極乾淨的婦人。”

“叫門上的人仔細些,備些新錢,有討喜氣的就散些,不許人在門上鬧。”

“太公和老安人也是這般說的,老安人還使多煮了二百枚雞子兒,到了日子有路過的都散些。”

程秀英暗想一回,這才春天,家裡的田地早已播種,還沒到夏天使水的時候,兩個鋪子也沒到結算的日子,便是租出去給人使的臨河倉棧,也與鋪子一般——確是再無多少大事了。忽然心頭一動:“來回人情他們可有記下了?”

小喜道:“姑爺在的時候是姑爺記着,姑爺出門了,又從鋪子裡把馮管事給叫了來幫忙。”

程秀英方舒了一口氣:“把姐兒抱來我看看。”小喜答應一聲,去廂房裡喊來乳母李氏:“李嬸子,娘子要看姐兒哩。”小喜年方十二,是個清秀伶俐的女孩兒,又因李氏是小主人乳母,故而口上很順當地給李氏長了一輩兒。

李氏答應一聲,拿襁褓裹了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到正房裡來。程秀英見李氏抱孩子的手法頗爲熟練,暗道這乳母找得倒好。李氏因抱了孩子,行動間不免慢上半怕,秀英也不惱,就着李氏的懷裡看女兒:“這麼小。”

李氏笑道:“才生出來的孩子,大姐兒這已是長得極好的了,府上精細,到滿月的時候就能長開些了。姐兒這眉眼,標緻着呢。”

程秀英也歡喜了一回:“你好生奶大了她,我自虧不了你。”

李氏謝了。

程秀英又愁道:“也是個勞碌的命,偏就生了她,女人家有什麼好。”

李氏道:“這是姐姐帶着弟弟走。”

程秀英的臉板了一板,弄得李氏、小喜都有些摸不着頭腦,不知何處惹得她不快了。她們到程家日子尚淺,卻不知秀英幼時並不叫秀英,卻有個名兒叫招弟,端看程家眼下就她一根獨苗,便知這名兒挺不合她意的。

還是小嬰兒忽然哭了起來才救了場——尿布溼了。

秀英沒帶過孩子,留神看李氏如何給女兒換尿布,又怎麼餵奶。看大姐兒吃飽了打了個嗝兒,又眯起眼睛睡得香,程秀英也不再說什麼,從李氏手裡接過孩子,看着她發了一回愣。

老安人也看了一回曾外孫女,也與程秀英一般囑咐,方命李氏把大姐兒抱了下去。把眼一張望,林老安人張口便問小喜道:“你姑爺呢?怎地他娘子生完孩子醒了,他倒不見人了?”

程秀英心想,把人支使得往外跑的,怕不是您老?且您老人家在這兒,倒叫他怎麼能站得住呢?

小喜正要答話,外面響起聲音來,小喜一樂:“說人人到,這彷彿是郎君的聲氣。”

林老安人有些訕訕,待外孫女婿進來問過她好,也未追問他今天都做了什麼,只說:“你們小兩口好生說話,我去廚下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