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宗

玉姐挺直腰,坐於案前,一筆一劃臨帖。小茶在隔出來的小書房門口兒伸頭往裡看了一眼,提着裙子踮着腳尖兒悄悄兒地躡進來,與玉姐又磨一回墨,摸一摸小桌上的茶窠子裡的茶壺,復轉出去。

玉姐知她進來,也不擡頭,依舊臨她的帖。待寫好曬乾墨跡,方捲起來往蘇先生處交功課。蘇先生教授功課,與旁人也沒甚不同,也是上課的時候講道理,下了課佈下功課。不過他比尋常先生來頭更大些,管得更嚴些,張口說的道理更大些罷了。玉姐打小兒頭一個師傅就是他,也沒得比、也沒得挑,習慣成自然,便就是他了。

蘇先生義理頗明,讀書人從來就極重書法,玉姐初時描紅,一日須描二十張,誰個勸都無用,師道尊嚴,學生交與他就須信他,不信他趁早另請高明,先生與偷懶兒只能選一個。如今玉姐才交七歲,實已描紅數年,蘇先生便不令描紅了,令臨帖。蓋因蘇先生眼中,描紅只爲寫得規矩,然描得多了,模樣兒有了,卻沒有了筋骨筆意,字兒是寫出來的,不是描出來的。

玉姐便於聽課背書之餘,又臨起帖兒來。程老太公父子兩個也是讀書人,雖無名家法帖,倒好有幾本好拓本。蘇先生自家卻是書法極好,玉姐卻是臨他的字更多些兒。家中放着這樣一位先生,哪個字兒寫不好了,便央他寫來照着臨,於玉姐而言,是再方便不過了。

所謂熟能生巧,玉姐也漸摸出些竅門兒來,日日琢磨這處當如何下筆,下一劃要怎樣收勢方顯好看。寫好了功課,攤放晾着,程家雖富足,畢竟底蘊尚淺,且無使女小廝在家中也得寸步不離伺候的規矩,玉姐見沒人在側,暗道小茶許是去做爲自己描花樣子了,李媽媽恐還在教朵兒做針線,便自取了口溫茶喝了。

走到院裡抻一抻腰,四下一看,竟無人在外,方記起李媽媽似往。小茶卻與朵兒在房內說話,玉姐起了頑心,想進她們臥房裡轉上一轉。方纔走到門口兒,只聽內裡有說話聲。

雖聽不得前因後果,卻也能猜得,裡頭小茶兒說話如同打算盤:“你讓一步,人進十步哩,讓無可讓,你只好去死哩!死算好的哩,再狠一狠心,將你賣往那險惡地方,生不如死的都有!”

朵兒略猶豫道:“總是爲了我娘。”

“你在了,他們且要昧了你的好處方肯修一修。將你賣了、你不在了,哼!他們豈會再理會你娘?還不如你自家看顧哩!”

朵兒道:“能看顧得過來麼?”

小茶兒冷笑一聲:“眼下家裡與你吃穿與你月錢,你比他們一家子過得都好哩,你說看不看顧得過來?”

玉姐暗道小茶明白,人生一世,做事須得果決,若如朵兒這般瞻前顧後了,有一就有二,叫人拿捏住了,真真生不如死。不若破釜沉舟,尚有一線生機。

內裡小茶兒又說:“聽說娘子與姐兒合起來與你將有十兩銀子了?你自家算算,他們昧了有多少了?這等貪心不足,倘若他們要挾你偷家裡錢,又或坑害娘子姐兒,你也做?”聲音已嚴厲了起來。

朵兒大聲道:“纔不會!”

小茶兒譏道:“那你能如何?去死?要死早死,省得白費家中錢米!你總得曉得誰個對你好,誰個對你不好。莫把姐兒當了冤大頭,養你一個還要貼補你全家!”

屋內朵兒漲紅了臉,含淚道:“我纔不會害姐兒!我也理得我孃的墳!”

小茶兒“哼”了一聲,道:“你明白便好,這般呆木木、軟綿綿讓他們瞧了,還不是要欺你?”嘆一口氣,小大人兒般地道,“這般好人家你要往哪裡再尋去?”

朵兒道:“娘子和姐兒對我好,我知道哩。”

小茶兒啐道:“呸,再不知道,娘子與姐兒一片好心便是餵了狗了。但喂條狗也知道汪汪兒兩聲呢,你知道主人家待你好,也知道自家當哪般做麼?”

朵兒大聲道:“我比你知道哩!誰個對我好,我便對誰個好!纔不是不識好歹的人哩!”語畢便衝出門去。玉姐忙一閃,朵兒卻剎住了腳。玉姐訕訕地道:“我寫完字兒,聽你們這裡有響動,來看看哩,做甚哩?我還沒進過你們屋裡瞧咧。”說着佯伸了頭往裡去看。

朵兒一抹眼淚,大聲道:“沒做甚!姐兒要看,我領姐兒看!”把小臉一揚,小胸脯兒挺得高高的。小茶兒本坐着做針線,口裡咬着截線頭兒,見玉姐進來,忙把口中線頭兒呸一聲吐了出來,人也跳將起來站正了:“姐兒這就出來了?可有甚吩咐?”

玉姐心道,茶兒比朵兒精明,虧得方纔遇着朵兒,她沒見着我受驚,揚起笑來道:“我寫完字兒,聽見你們這裡熱鬧,來看看哩,我都沒來看過,”把眼一往屋裡一張,“看你們這裡可有缺甚麼東西?”

小茶兒忙起身摸茶壺:“甚都不缺,樣樣齊全的。”玉姐又問她做的甚樣針線,又問朵兒跟李媽媽學了什麼,三人閒話一陣兒,李媽媽引着袁媽媽進來了,進門先叫“小茶兒”,見衆人皆在,又改了口:“姐兒怎地過來了?是嫌悶得慌出來走走?”

玉姐見袁媽媽來,便不久留:“寫完字兒,轉哩。袁媽媽與茶兒說話罷,我往娘那裡轉轉去。”李媽媽忙道:“我陪姐兒過去。”拉着朵兒兩個閃了。

屋裡袁媽媽母女相見,小茶兒問道:“娘怎地過來了?”袁媽媽道:“還不到飯時哩,來看看你。”小茶兒便說她娘:“主人家寬厚哩,娘也休要太隨意了,這般寬厚人家不好找哩,咱做得過了,人受不得,趕將出去,如何過活?”

袁媽媽笑罵:“老孃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都說哩,還用你說?我不說你,你倒先說我來?你這潑辣樣兒,快刀嘴兒,管家婆兒似的,在姐兒身旁我如何放得下心?”

小茶兒道:“娘休要掛心,我理會得。這家主人好,心又慈,肯一總兒把咱們孃兒倆都買了來,又不是使學彈唱,心地實,我只有用心伺候的,哪有好主人家強的?我有數哩……”一長一短把方纔說朵兒的事兒學了一回。

袁媽媽便說她:“你這不是找事?”

小茶兒道:“難道好人家,他家人又周正,又不似咱原先那家,怎地不能多盡心?大戶人家污糟事兒多哩,難得這人家清淨,總要家裡太平,咱們日子方好哩。一動不如一靜,何如在這裡長久做下去?”

袁媽媽道:“你就愛操心罷咧!我還用你說?”看天不早,復去廚下整治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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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次日去上課,先交功課,到蘇先生面前時程謙早已到了,也在交功課。

程謙也被蘇先生逼勒着習字。

以蘇先生之認真,程謙比玉姐尤苦,蓋因玉姐初學,宛如一張白紙,蘇先生想怎樣教便怎樣教。程謙成年男子,早經讀書識字,已養出些書寫習慣來,須得先掰正了,再依蘇先生之意教授。

玉姐見她爹這般辛苦,往程謙的字紙上一看,見他寫得比自己似乎還好上幾分,當面不說,私下倒好爲親爹辯解幾句。蘇先生看她撒嬌,也不生氣,只管似笑非笑看着,也不說話。看得玉姐訕訕,把嘴兒一撅:“我寫功課去了。”

次日,玉姐見蘇先生一臉正氣,便覺不好!腳下一軟,就想逃。果不其然,蘇先生且不講書,先評字,將這父女二人之字好生埋汰一番。再說字之功用:“休要小看這字,所謂字如其人。字寫不好,門面難看。便說科考,多有些相差無幾之人,只因這書法一項叫人頂下來的。真有才學又如何?”

玉姐皺眉道:“那豈不是買櫝還珠了?萬一有一人,有真本事,唯有字兒寫得不好,豈不是就錯過了?”

蘇先生面容一擰,復沉聲道:“雖說文以載道,字卻是臉面。想要字寫得好,須得甚樣功夫,你習書幾年也該知道了,縱有天份,不能持之以恆也是寫出好字來的。要的便是這持之以恆、不驕不躁。不能坐得住、靜下心,此人縱一時詭計百出,也成不了甚大事。哼!”

程謙無所謂地哂笑一聲,也不接蘇先生之語,只說玉姐:“你只管把字寫好便是,技多不壓身。”

玉姐乖巧點頭:“好。”

父女兩個每日習字,漸也寫出些趣味來。程謙與秀英早出孝,卻依舊不甚出門,只在家中,一個讀書,一個便誦誦經、靜養家中。秀英更因娥姐之事,想玉姐也有七歲了,過不幾年便要說親,當早備嫁妝,綢緞一類放得久了便要黴壞,然打造傢俱的好木材須得曬乾纔好使,好木頭須趁早攢了來,這數月,她便只使程福出門打聽這一樣。至如打造首飾之金銀,家中倒是不甚缺,界時只管往城中尋那巧手匠人打造便是。

秀英因思紀主簿家對自家頗多照顧,也欲與娥姐做臉,拿出金子來與娥姐打了一副份量十足的金鐲子,是江州城有名的手藝,上頭龍鳳鑿得精緻欲飛。

娥姐夫家是城中一李姓大戶,李家現有個十七歲攻書的兒子,紀主簿看這李家孩子年紀輕輕書卻讀得似模似樣,便取中他做了女婿。兩家看了日子,只待明年秋天完婚。

鐲子打好這日,外頭鋪子裡將鐲子送了過來。秀英算了工錢與人,便攜玉姐往紀主簿家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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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氏因女兒嫁得好,近來心情着實不錯。聽紀主簿說準女婿書讀得極好,過不兩年便可中秀才,如無意外,三十歲前做舉人也是板上釘釘,考上進士也是可期,何氏便想給女兒的嫁妝可不能薄了。好在紀主簿族裡大方,聞說娥姐將來夫婿極有出息,也贈了不少財物。

見秀英取只紅絨匣子出來,何氏客氣道:“咱們好了這些年,你還這般見外做甚?添妝時不拘什麼與些一件兒便罷咧。”秀英笑道:“好狠心的娘,倒代閨女往外推人哩!”必將匣子留下了。何氏對玉姐道:“娥姐在後頭哩,她那裡有新描了來的花樣子,你去看看,有甚樣喜歡的,只管描了去。”

玉姐笑道:“我正要看阿姐哩,她這些日子總害臊,不肯出來哩。”領着小茶兒與朵兒兩個,往娥姐處去。

何氏卻與秀英說:“你又費這般心哩,不是我說你,你還不爲自家打算打算?上回兒你們家裡改契書,我家那死鬼亦作了個證人,我留心聽了一耳朵,過了年,你家那口子便要歸宗了罷?”

秀英道:“是哩。”

何氏湊過臉兒去,輕聲對秀英道:“那你有了沒?家裡老的老、小的小,又要怎般安置?前些日子你家買宅子,雖是一條街上住,到底分了兩戶人家。玉姐是隨她爹姓兒呢?還是依舊姓程?她姓了程,豈不也要招贅?你好生想想兒罷。”

說得秀英不免起了心事,回家趁程謙讀書之時,與林老安人商議此事:“總不能光想生兒子生兒子,須得趁早想好了萬一。”

林老安人嘆道:“只得把玉姐留下了,然留在家中,終不如跟着她爹便宜。將來也好說婆家。”一時兩人都拿不定主意,說來程家須留個後,又心疼玉姐。又想,若一時秀英生不出兒子來,眼見契滿,再生,也只好姓了洪,程家依舊是女戶,又怎麼是好?

一人計短,二人計長,這兩人卻是頭疼數月,拿不出個妥貼主意來。林老安人掌家數十年,秀英也不是甩手掌櫃,卻是人算不如天算,譬如打牌,抓着一把爛牌,還連着不上牌,能有甚辦法?

光陰最是無情,秀英兩個尚未想出萬全之策,新年又至,程家胡亂過完這一年,開了春兒不多時,卻是程謙契滿。林老安人沒奈何,轉與秀英道:“一拖二拖,彼此面上都不好看,索性一咬牙辦了罷。本該把玉姐與你有個倚仗,家裡又實少不了她,且將她留下罷。你去喚孫女婿來,先往衙內與他立了戶,你也與他作一處。搬遷卻不必急,我且你收拾了嫁妝,擇個吉日,大吹大打地過去纔好哩!”

秀英叫了程謙與林老安人如是說,程謙也不甚推辭,卻問:“玉姐如何安置?”

林老安人爲難道:“你們年輕,總有想頭兒,玉姐好留與我做個伴兒罷。待她長大再看,如何?”

程謙低頭看着靴尖兒,半晌方道:“且先這麼着,待她有了兄弟,還換過來與我罷。”

林老安人心頭一跳,急問:“你是說,你們有了孩兒……”

程謙皺一皺眉,嘆道:“原是與太公說好了,總不能食言罷?且玉姐女兒家,終究嫁人是正經。”

當下又尋了林秀才等親戚、紀主簿等街坊,於契書上畫押,里正又往衙裡走一遭。程謙便寫作洪謙,成了家中戶主,秀英亦改入洪謙戶內,唯玉姐尚留於程氏戶籍。洪謙與秀英且不搬家,先在程宅住着,等着吉日。

林老安人意思,總要熱熱鬧鬧,“嫁”一回外孫女兒,方覺圓滿。原楊家宅子自買了來便未修整,須先擇了吉日重建房子,其次纔是擇吉搬遷。衆人眼裡,此事與婚事一般,縱在黃冊上已是一家人,只要不曾拜堂擺酒,總覺你們不是一家人。

是以雖則於朝廷而言,洪謙已是戶主,雖說單丁較尋常人家課稅少些卻也是一般完科納稅,街坊眼裡,他還在程家門內。

秀英覺拋下女兒十分愧疚,洪謙也想女兒隨自己姓兒。蘇先生要勸慰她,又拿出這許多大道理來開解她。玉姐笑道:“我有甚要先生擔心之處麼?不過與原先一般罷了。”蘇先生嘆道:“怎能一樣哦!今天與你再細講一講禮、律。”

玉姐低下頭來,她被蘇先生教了這數年,初時懵懂,現在也頗知曉些事兒了。被蘇先生一嘆,玉姐道:“同與不同,我都知道哩,我孝敬老安人與阿婆,總好過我爹做着贅婿。”

蘇先生撫其頂,久不言語。

小茶兒跑來時,正瞧見師生二人相對而立,直如泥塑,不由一怔:“這是做甚?”

玉姐回過頭來,蘇先生趁勢收了手。玉姐道:“你怎地般得這般急?汗都出來了。”

小茶兒喜道:“大姐兒要做姐姐啦!我跑再快些也是該的!”[1]

作者有話要說:[1]據說,這種手法叫做側面描寫,翻譯過來就是:露一小側臉兒。果斷抱頭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