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

“玉姐聽話,給你係長命縷的時候不許說話,聽到沒?”程秀英左手拎着女兒,右手拎着五彩絲線結的端午索。

玉姐奶聲奶氣地道:“娘,你先把我鐲子卸了再系啊。”

“我還沒說到呢,你就這般性子急。”

素姐不由失笑,“性子急”這三個字,旁人說猶可,偏偏是秀英這個連坐月子都不肯安生、必要過問家務一天聽不到回報就急得捶牀的人來說,未免讓人覺得有趣。

時距玉姐出生已三年有餘,沒了吳家時不時登門騷擾,程家日子過得端得快活。輕鬆的日子跑得快,程家的日子一如概往地豐足又不致過於忙碌。程秀英已接手了大半的家業,程老太公退居家中,得空就把玉姐抱到膝頭,教她認幾個字、讀兩本蒙書。

玉姐生來聰敏,過目成誦,程老太公既喜且嘆。喜的是曾孫女兒早慧明達,嘆的是可惜是個女兒身,若是個男兒,好生教着讀書,爲聘名師,早早進學,許能中進士哩。如此發家可待了。更有一等傷心事——自玉姐出生,秀英就再沒有消息,闔家上下未免着急。

這種焦急的情緒並不是時時瀰漫在程宅上空的,遇上了歡喜的事情、歡喜的日子,程家的生活還是頗爲愉快的。比如過節,比如程秀英親自給女兒系五色縷。闔家上下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三個女人搶着帶她,奶孃且要靠後。這一日,連程老太公都很想給曾孫女兒系一長命縷,只恨大家都搶不過孩子娘。

這樣的場景看過許多次,程謙依然覺得有趣,雖已看了過幾次,依舊坐在一旁看着妻子給女兒系五色縷看得出神。

林老安人閒不住,也拿了條續命索給程老太公:“你也系一條。”程老太公樂呵呵地道:“是得系一條。”還要活着看到曾孫出世哩。

程秀英給玉姐系完五色縷,取方帕子包了玉姐的金鐲子,交給小喜:“收好了放我的妝匣裡,過幾日再取出來給玉姐戴。”小喜笑着接了。程秀英一指一張紅漆的托盤:“再數出四條來,餘下的你們也分去戴了。”

小喜笑道:“我放了大姐兒的鐲子再來拿去分與他們。”腿腳靈便地趨回程秀英的臥室,把鐲子放好了,回來拿五色縷,卻聽到已經繫好了五色縷的程秀英在與林老安人說話:“雄黃酒我看着他們泡好了,菖蒲、艾草一大早就叫他們掛上了。”說着又拿起艾草來給玉姐佩上。

把女兒推後兩步,程秀英仔細端詳玉姐,眉心點了一抹硃砂,頭髮系起,因年幼,插不得簪子,便在髮帶上繫上了些鑲着細小寶石的金銀墜腳。頸間一個明晃晃的金項圈兒,又有金鎖片兒,大紅的衣褲,皆繡着花——此地多繡娘,便是普通人家女子手藝也是極好——腳上一雙小紅繡鞋,鞋頭還各縫一個大絨球。

看得滿意了,程秀英方轉頭與程謙說話,冷不防看到程謙看女兒正看得入神,不由伸手推了他一把:“看什麼呢?閨女好看吧?”

程謙咳嗽一聲,上前一步抱起玉姐來:“我閨女,自是好看的。”

程秀英一聲嗤笑:“那是你閨女?就沒我的份了?”

話音未落,又被素姐瞪了一眼,程秀英方不言語了。素姐又輕聲開口:“玉姐本就生得像女婿。”程秀英怏怏地哼了一聲:“我還瞅着像我呢。”

玉姐被父親單手抱着,小下巴被程謙用一根食指點頭,樂得咯咯直笑:“癢癢~”程謙終於失笑,偏點着她的下巴:“癢不癢?癢不癢?”

連程老太公都覺得詫異,這孫女婿素來嚴謹平和,這般活潑的樣子還真是少見,到底是父女天性,作不得一絲假來。

父女倆傻樂着,程秀英又閒不住地與林老安人對家裡的糉子數目:“這時節登門,無論原備下了什麼禮,總要再附些糉子的,已叫人拿上好的匣子裝了六十匣,該夠用了。”程家說小不小,說大卻也不大,算不得什麼豪門深庭,更兼親友漸次凋零,六十匣精裝的糉子倒也夠用了。

程老太公聽得孫女兒與老妻兩個嘰嘰喳喳,再看孫女婿抱着曾孫女兒傻樂,眼風一轉,又看到揉帕子的女兒,沒來由一陣頭疼。簡直胡鬧,陰陽顛倒!男人逗孩子,女人主事!程老太公心中固知程謙不是個不頂事的人,然則他們家實是與尋常人家不同!這等連着三代於今到玉姐爲止,止有女子之事,刺痛了程老太公的心。

原本還樂呵呵的程老太公,笑容便有些勉強了,咳嗽一聲:“多預備些兒,你們早出晚歸的不知道,這條街上要搬新鄰居來了。”

程秀英與程謙都望了過來,程秀英問道:“是東頭那處宅子?早聽說賣給個官人家,前陣兒還來人新粉了牆哩,人多口雜的,害我拘着丫頭們不要亂跑。”

程老太公一點頭:“正是,雖不是什麼大官兒,但是這縣裡的主簿也要好好相處纔是。”

程秀英道:“我省得的,現官不如現管,何況有這樣一個人在,咱們這裡也更乾淨些。只可惜原來的王主簿已是養得熟了的,偏又調走了,且不知這新簿情性情如何,好不好相處。”

程老太公道:“剛正不阿豈不可好?若不剛正,就更好辦了。”

程秀英頗爲無奈地道:“待搬過來,便下張帖子罷。近日且與左鄰右舍打交道。”

程老太公一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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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節前後,玉姐日日換了新衣,被打扮得極是可愛,每日在家中長輩手裡傳來傳去。便連左鄰右舍,撇卻程家無男的嘆息,對玉姐也是讚不絕口的,這其中看似最喜玉姐的卻是左鄰趙家的兒媳林氏。

程家左鄰的趙家娘子孃家姓林,恰與林老安人同姓,年紀卻與程秀英相仿,嫁至趙家不久,孃家人探知趙家有這麼一個鄰居,林娘子的父親便認了林老安人做個乾孃,與尋常鄰居又稍有不同。因有程家這個鄰居在,林娘子在夫家過日子,也頗覺心裡有底。

今日卻是林娘子親自扶着個小丫頭,帶着兩個家中婆子過來送糉子。林娘子生得一如所有江州女子一般,令人一眼看去就覺得這是個南方人,雖不是極出挑的美人兒,也別有一番婉約的樣子。只生了個兒子,比玉姐略長一歲,取名文郎,因無子,便喜歡別人家的女孩兒,藉着端午節互贈糉子、鴨蛋的機會,又送玉姐幾樣新巧玩器。抱着玉姐來玩耍:“玉姐比前些日子見着時又長大了些了,瞧這小模樣,越來越標緻了。”邊說邊撫着玉姐柔細的頭髮。

林氏是養過孩子的,無論是撫是抱,皆頗有章法。程秀英看她抱得在行,心中也是歡喜:“只盼以後別長得走了形兒纔好,”又令小喜取早訂的文房四寶來,“你家文郎足有四歲了罷?再過些日子就要發矇了,此事宜早不宜遲,我這也是湊個熱鬧了。”

林氏笑盈盈地收下:“妹子有心啦。今日我們太公要聽他背詩,我纔沒帶他過來,過兩天帶他過來給你磕頭謝賞哩。”

程秀英笑道:“值什麼,以後侄兒高官得做駿馬得騎,我們說出去也光彩。”

兩位母親互相吹捧着,玉姐扭着小身子,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烏黑的眼睛眨巴兩下,只覺得母親與“嬸子”說話頗爲有趣,居然記下了幾句。回去與小喜玩,自家扮作母親,讓小喜扮作林氏,一言一語,分毫不爽,看得程秀英羞嗔了她一眼,把張小臉揉來捏去——這是後話了。

當日林氏只說:“承你吉言啦。”程秀英便說起了街東要有新街坊搬了來的事兒:“怕只在這幾日了,打聽得這新來的主簿家姓紀,他家娘子姓何,兩個是同庚,今年都是三十歲,有個兒子十歲、一個女兒八歲。”

林氏訝道:“妹子消息倒是靈通。”

程秀英道:“哪是我消息靈通?不過是先前走了的王主簿家娘子說的,我去與她送行,故而知道了。”因約林氏屆時如果紀主簿家娘子好相處,將來也好多走動走動。

林氏聽了這話再沒有不答應的,卻仍要說:“我須得報與家裡。”

程秀英道:“這是自然。”

林氏暗想,尋常出來不易,難得到了程家一趟,又有了上面的消息,正可多與秀英說說話,也鬆快鬆快。當下又說起一事來:“我家那位太婆婆,九月裡要做七十大壽,從現在就開始忙上了,阿家說這老人家一輩子不容易,要大辦……”

兩人隨口說些閒話,五月夏日暖烘烘的,薰得人直打盹兒。玉姐小孩子,精力居然比成人旺盛,越是晌午越不肯睡,程秀英不得不把她抱了來困在懷裡,又嫌她太熱:“叫李媽媽帶你去阿婆那裡。”

林氏也起身:“我得回去啦,做人媳婦,總得自在。”程秀英嘆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玉姐且不令李媽媽抱着,只摟着程秀英的脖子,依舊是左看右看,不消說,又記得這兩位的話了。

程秀英親自抱着女兒送林氏到門口:“紀家來了我家那口子就要送拜貼了,你家也儘早些。”

林氏再三感謝,回家彙報與丈夫、公婆等人,趙家亦遣人回一帖子與程家,謝了程家提醒之義。因程家與別家不同,林氏的婆婆與公公各拿帖子,使人分送與程老太公與林老安人,兩人約定屆時一同拜會紀家。程家是秀英夫婦,趙家是林氏與丈夫趙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