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大漠,唐遠依然是一路西行,一路北上。不知不覺地,已經是西風蕭瑟之時了。
這些日子裡,他的心中什麼也沒有,而他的眼中,有的也只是天和地。當他以微不足道的腳步,來一步一步地丈量大地的時候,當他以不帶半點塵雜的眼,來欣賞並見證着時光的飛絮的時候,他的心,也漸漸地融化在了漫漫的天地之中,融化在了杳不可測的時間長河之中。
而在唐遠自己的感覺中,他好像正躺在時空的長河邊上,靜靜地看着浪花飛濺,激流浩蕩。那裡有着廣博,那裡有着浩翰,那裡有着函天蓋地,那裡有着纏纏綿綿,
似乎每一朵浪花都能勾連起一個世界,似乎每一個世界,都有着變幻無方神妙莫測的風景。
唐遠貪婪地欣賞着這一切。彷彿所有的東西都早已領會,又彷彿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生。但他只是靜靜地欣賞着。欣賞着那不可解釋的熟悉與陌生,也欣賞着正欣賞着世界的自己。
腳下的山脈又漸漸多了起來,河流湖泊也漸漸多了起來。廣無人跡的地方,是不可描述的純淨,廣無人跡的地方,卻處處充溢着令人驚訝且不由爲之讚歎的生機。
直到有一日,他來到了北海,看到了有生以來前所未見的壯闊與蒼茫。
在華夏,莊子在秋水篇中曾有一個動人的描述:
秋水時分,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岸之間,不辯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爲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興嘆。
海到天邊天是岸。有包天括地之眼界,方有包天括地之心胸。有包天括地之心胸,方有包天括地之境界。
有時日升,天高地廣。有時風起,天地蒼茫。極地之風光,在一覽無餘的單調之外,是永遠也品味不盡的浩翰。
以冰作船,以風作帆,歷時一個多月,唐遠完成了這個天塹的橫渡。而再兩個月後,當他登上極北之地那高高的承天山脈,向南遙望的時候,縱橫不可計數的極地冰河,已然成爲了一條橫亙在天地之間的白線。
十一月,雪降。
整個北地,頓成銀河世界。
清寒與肅穆,被貫穿與淹沒了整個世界的蒼茫所替代。唐遠就在那蒼茫與蒼茫之中,叩問天地。
不爲生存,不爲力量,只爲了心中的那片迷茫。
自此行出來的時候,唐遠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心靈。三個月之後,他以爲他已經成功了。但是漸漸地,隨着越走越遠,他的心中卻是慢慢充滿了矛盾,一種質疑天地懷疑生靈的矛盾。
這粒矛盾的種子,並非忽然而來,而是在進入沙漠的時候,便已經慢慢地在他的心裡種下。然後在不知不覺中,開始萌芽生根。而當他此時,站在高高的承天山脈,在一片蒼茫之中,俯視整個大地的時候,那粒種子已經成長爲了遮蓋住他整個視線的參天大樹。
這一路上——
他看到身高只有二十釐米的小樹,爲了吸取那來之不易的水份,拼命地把自己的根延伸出了二十米遠。
他看到一隻剛出生不到三個月的小狼,爲了一頓食物,拼命地狂奔了上百公里遠。
他看到一向膽小柔弱的沙鼠媽媽,爲了它的孩子,是變得如何的兇狠。
他更看到了一隻海豹媽媽,爲了它的孩子,是如何的以身爲餌,直面死亡,而讓它的孩子從天敵的威脅下逃生。
——
當看到第一次的時候,他幫助了它們,他和它們傾談。
當看到第二次的時候,他幫助了它們,他和它們玩耍。
當看到第三次的時候,他幫助了它們,他和它們作伴。
當看到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的時候,他忽然,對着大地跪了下來,淚流滿面。
爲了那些艱忍。
爲了那些殘酷。
爲了那些犧牲。
天地在上,你們既育生靈,爲何不佑生靈?而任其無奈?任其掙扎?任其痛哭,任其犧牲?
唐遠忽然想起了在人世間聽過的和見過的那些許多許多的故事。
一位病弱的母親,可以用瘦小的身子擋住疾馳而過的車子,看到自己的孩子平安從車前跑過的時候,才怦然倒地,鮮血飛濺。
一位纖秀的妻子,可以用自己細細的牙齒咬住不慎失足墜山的丈夫的衣袖,支撐達幾個小時,直到等到那遲來的救援。
一位尚在幼齡的哥哥,可以用自己那還未承擔過任何風雨也遠遠稱不上寬厚的背,揹着妹妹從天災下逃生,腳不停步地走過幾天幾夜。
是什麼在支撐着他們和它們?
是知識?
還是力量?
不。
不。
他們一無所有。他們能依靠的,能付出的,只有他們自己的身體以及……鮮血和生命。
天地在上,這便是你希望看到的麼?
你若有情,對此一切,你情何以堪?你若無情,又何以生此有情衆生?生而不佑,你既不佑,何以生之?你既不佑,則天地之間,更有誰能爲之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