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夜色如墨。
醫院本就陰氣重,再配上那棵老樹下的中山裝中年,更顯得妖氣橫生,氣溫陡降。
時值夜間十一點,醫院大門已杳無人煙,藉着路燈望去,闊長的街道上也僅有零星的路人行走。氣氛頗爲妖異。蕭正略微攏了攏心神,神色從容的走出醫院,而後,朝着樹下的中年男子邁步。
他沒躲,也沒想逃走。更不會逃走。
蕭正從不是一個遇事逃避的男人,即便回了國,留在了必須遵守規則的法治社會,蕭正也沒向任何人低過頭。他只是學會了圓滑,掌握了借力打力。
“凡事不可太盡。緣分勢必早盡。”
這是蕭正在鳳鳴山聽丈母孃說過的一句佛經,經歷了滄海桑田的蕭正對此深有體會。也信以爲然。
當然,蕭正也十分清楚,這話本就是丈母孃有意無意提點他的。就像那串佛珠,其宗旨,就是要柔和他一身的戾氣。
蕭正做得或許不算太好,但起碼沒有把簍子捅得太大。更沒把自己逼入絕境。
就像葉藏花說的,這裡是燕京,車上坐的,馬路上走的,包括餐廳裡說話的,哪個不是大有來頭的人物?逞一時之強,雖痛快,卻斷了退路。
還好。蕭正忍了。
忍了顏登奎的步步殺機。忍了顏商的鴻門宴。像條逆水往上游的鯉魚,鑽空子,撿漏子,總算如履薄冰,摸着石頭過了河。
他步履平緩的走向中山裝男子。走得越近,中年男子的容貌也就愈發清晰。
這是一個蕭正從沒見過面的中年男子。很陌生,面相也有種說不出的銳利。在經過長達數秒的困惑之後,蕭正看出了端倪。
這個男人,沒有眉毛。
沒了眉毛,人自然會顯得陰鷙起來。甚至邪魅。
這個中年男子就是個陰鷙又邪魅的男人,即便穿着一身中正平和的中山服,也掩蓋不了他那一身的邪氣。
還有殺氣。
他是誰?
蕭正完全沒有印象。
但此時此刻,蕭正唯一可以確定的只有一點,他比山本強大,他也比夜君兇狠,他甚至是蕭正這一生中遇到的最強勁的對手。起碼目前如此。
不管是山本也好,夜君也罷,他們都只是榜上有名的殺手。殺手,就註定只能練其器,而丟其氣。只爭一時之高低。這樣的境界,就算戰無不勝,無堅不摧。也終究只是個殺人利器。難以再上一層樓。
但眼前這個中年男子則顯然不同。
他的身上有殺氣,但表情卻十分平靜。眼神格外明亮。不陰險,也不殘忍。
所謂金剛不怒自威,說的就是這等境界吧?
蕭正可以肯定,他不是一個純粹的殺手。又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是殺手。而是一個超脫了以殺人爲目的地強者。達到了出手金剛,收手菩薩的境界。
蕭正前所未有的平靜,步履沉穩的來到樹下。擡眸,望向表情平和的中山裝男子。
“你在等我?”蕭正心平氣和的說道。
“是的。等你。”中山裝男子淡淡點頭,薄脣微張。
“我能知道你是誰嗎?”蕭正很想知道此人的真實身份。他不相信擁有如此境界的男人,會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有必要嗎?”中山裝男子反問道。“若是每個人都問我身份,名字,我豈不是很累?我又不是客服。”
他似乎並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就像他所說的那樣,每個人都問,每個人都回答,實在太累了。
“看來你殺過不少人。”蕭正緩緩說道。
“每年都有一羣像你這樣的年輕人。習慣了。”中山裝男子一臉輕鬆的說道。
似乎對於這件事,他已經有些疲憊了。但至少,他實在是有些麻木了。
所謂的青年才俊,所謂的滿腹經綸又有什麼意義?哪怕人生再璀璨輝煌,但畢竟是短暫的。在這座城市,才華永遠不是往上爬的最大利器。活着纔是。
“你甚至在看待殺我這件事上,也提不起太大的興趣。”蕭正緩緩說道。“但對我而言,這卻是人生大事。最大的事。”
“如果你是我。也會沒有興趣。”中山裝男子意味深長的說道。“我甚至在懷疑,你們真的很有本事嗎?真的很有才華嗎?真的打下去,就能爬上巔峰嗎?”
“當初我對你們還保留着一絲的敬意和惋惜。但現在,我發現你們和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甚至連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中山裝男子悵然若失的說道。“二十多年了。站在巔峰的那幾個人從青壯年到現在的中老年,名次變了,但人還是那幾個。沒有一個走下神壇,也沒有一個爬上去。有些還沒嶄露頭角就消失了。還有些則像你,剛剛被人關注,就戛然而止,捲進死局。”
“我真的搞不懂。”中山裝男子搖了搖頭,嘆息一聲。“連自己的命都掌握不住,哪來的底氣桀驁不馴,自命不凡?”
蕭正的表情依舊沉穩,眼神始終平靜。但他的脣角勾起了一個微妙的弧度:“這麼說來,你殺過太多像我這樣的年輕人?”
“光是今年,你就是第五個了。”中山裝男子十分坦誠的說道。“從開始幹這件事算起,我已經記不清了。”
“那你覺得殺我,或者殺和我一樣的人,有理嗎?”蕭正抿脣問道。“站得住腳嗎?”
“腳下是地,身旁有樹,樹大了,就算摔了個踉蹌,也能抱穩。”中山裝男子主動問道。“你呢?”
“我也是。腳下有地。”蕭正平靜道。“就能站穩。”
中山裝男子笑得坦蕩,也笑得輕蔑:“起碼你比那些像你的人更有膽量。在我所殺的那羣人,有一半會在面臨這一刻時嚇得尿褲子。”
“說了這麼多。我還是不知道你是誰。”蕭正緩緩說道。“留個姓名,不管是下了地獄還是上了天堂,也算有個念想。”
頓了頓,蕭正平靜的說道。“我叫蕭正。”
“關東何柱國。”
“原來是你。”蕭正雙眼一亮,抿脣道。“你還真是大隱隱於天子腳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