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皇帝遠,這話擱在哪朝哪代都適合。當李慕兒改變路程,轉到受災中心張秋鎮,看到和聽到大大小小或悲慘或市儈的場面時才真正感覺到了這句話的真實性。
洪災的積水淤泥已經大致清退,可城內的形勢依然嚴峻。大街上遍地是難民,幾個人或者十幾個人靠在一起取暖,有氣無力的望着城中的某處。街旁的商鋪住民則戶戶都是家門緊閉,大概都擔心有人進來搶吃的。
“各位大哥,俺錯了,看在同村的份子上,行行好,留個饅頭,你們知道,俺還有個老母親!”一陣吵鬧聲傳來,李慕兒回頭,看到一個男子眼色痛苦而驚恐,滿臉血污,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
“給你吃的?我們弟兄們不都得餓死!呸!找死的賤骨頭!撒手……”身前站着的癩頭漢子似乎有些地位,將手頭的食物分給幾個手下,急忙吞食了!
感覺肚子裡有些力氣,癩頭漢子猙獰的笑了下,一口濃痰吐在了中年男子的臉上,擡腿將其踹翻了個跟頭,滾落到另一夥人的身旁。
中年男子見狀就伏在地上,嗚嗚的哭了起來。
李慕兒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災難,是以一路上雖早有心理準備,卻還是在看到眼前場景時心中一冷,覺得壓抑透不過氣來。
再往前走幾步,發現一羣臉色慘白悽然的民衆,將各大糧行圍得水泄不通。百姓們看着高昂的糧價望洋興嘆,經過這場大災,房舍被淹,很多人變得衣衫襤褸,更不要提糧食了!如今家中也不剩什麼,一個個神情麻木。偶有幾個青壯年還有些精神的,口中滿是義憤填膺,“哼,官府這樣擡高糧價,趁機撈取巨財,實在可惡!”
“對,八成還剋扣了官糧,不許發放……如今官商勾結,簡直是草菅人命!城裡的民衆糧食都被泡了水,莊稼也全沒了,如今都在喝西北風……鄉下還有許多沒被淹死的難民往這兒來尋求庇護……再這樣下去,只怕真的也要餓死人了……”
“現在是夏天還好,待到了冬天,他們無衣無食,只能餓死……”
“都已經有許多人開始想法子賣兒賣女了……”
“是啊,聽說城裡最大的糧倉也被淹了,你信嗎?”
“噓,當心被官府的人聽到了……”
李慕兒站在糧行前,聽着這些言論,與馬驄對視了一眼,各自蹙眉升起怒意。
果不其然,恐怕皇命已達,卻敵不過貪官污吏隻字片語的阻撓!
迴轉身,李慕兒拉着馬驄前去陽谷縣的驛站。
這一路先是走得水路,也不想大張旗鼓動用關係,所以兩人從不曾投宿驛站。可到了這裡,李慕兒倒迫切地想要亮明身份了!
陽谷縣不大,如今又遭了災,所謂驛站,不過就是在縣衙中謀個住處了。這更合了李慕兒的心意,讓馬驄亮出了錦衣衛的金牌,順利入住了衙內。
縣令名叫王彥章,生的一副精明的樣子。旁的也就罷了,單從他極力想討好馬驄,卻又掐着“本縣已無餘糧”的原則愣是滴水不漏,足以見得是頗有心機之人。
李慕兒與馬驄來到房中坐定,馬驄便迫不及待問道:“折騰了一路,慕兒,你究竟有什麼計劃沒有?”
他沒有問“你想做什麼?”而是問“你有計劃了嗎?”足見其對李慕兒的瞭解與信任,李慕兒會心一笑,不敢大意道:“此番重災,漕運中斷,事關民生,朝廷必定已經陷入困境。”他也一定焦頭爛額了吧?李慕兒心中揣測,卻仍是面不改色道,“身爲朝廷命官,既然撞上了這事兒,咱們怎麼也得助一臂之力啊!治水的事,我們不懂,相信皇上也會派最適合的人前來指揮。那麼我們能做的,就是解救百姓於危難之中。”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憑着你我之力,怎能?”
“驄哥哥你錯了,”李慕兒打斷馬驄,堅定道,“我說的救助百姓,絕不是你我一己之力。其實,朝廷必定已經下達皇令,開倉賑災勢在必行,我們要做的,只是順水推舟。或者說,挖開舟前阻擋着的頑石罷了。”
“嗯,”馬驄同意地點點頭,轉念又道,“可眼下毫無證據,據說當地的糧倉還被水淹了,這個倉去哪裡開呢?”
李慕兒站起身來,踱了幾步,帶着商量的口氣對馬驄道:“這幾天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驄哥哥,我有一個想法,就是萬一這個公辦的糧倉並沒有被淹,而是被官商勾結貪污了下來呢?”不等馬驄回答,她又繼續道,“那我們要找證據,也不是一天兩天能辦成的。到時即便懲治了貪官污吏,可錯失救人的機會,便不划算了……”
“是這個理兒!”
“所以,我們應當兵分兩路。”李慕兒隨手拿起桌上兩個杯子,重重置於兩人面前,一邊比劃一邊道,“你去找公倉是否被淹的實證,而我,得去借‘義倉’!”
“義倉?”
“不錯。官倉的意義,是爲日常消費儲存糧食,和在豐年積蓄餘糧以備災荒,每當糧食短缺,或遇上天災人禍時,官府就該將倉內的糧食投之於市,不致‘谷貴傷農’,或直接對難民進行資助。而義倉,則是本着藏糧於民、建立民間儲備的理念而興建的。”
李慕兒口中的義倉,馬驄也曾聽說過。它的本意是“民辦”糧倉:倉庫設於鄉間,倉糧由鄉民自願捐獻,富者多出,貧者少出;糧倉由鄉民中威望高、聲譽好者管理,管理人員定期輪換,有利於倉儲透明;遇到災荒時,義倉可以就近賑濟,及時便捷。
可這樣的義倉未免太過理想主義,並非人人都是菩薩,肯在自己有餘糧時捐出一二。也並非人人都能未卜先知,肯在沒有災難的時候存進去一點餘糧。更不用說起人心那點小九九,誰會放心從自己的口袋掏出來放進大家的口袋呢?
所以“義倉”之說執行起來總是困難重重,歷朝歷代都是時立時廢,時興時衰。
李慕兒似乎猜到馬驄在擔心什麼,搖搖頭嘆息道:“眼下也沒有別的辦法能解得了近渴。我們只管分頭行動,記住,務必要快!我們早一刻辦成,興許就能讓無辜的百姓早一刻脫離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