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經過了多年的求而不得,經過了多年的念而不敢得,李慕兒終於看見這兩人雙手交疊,十指緊扣。
侷促而寒磣的小房間裡,沒有什麼奪目的擺設,錢福腳步所經之處甚至還會揚起薄薄塵灰,塵灰漸漸落下,房內便回覆清明,只留下兩人淺淺的哽咽聲。李慕兒心想,此刻即便房內有多華麗昂貴的飾品擺設,也不能吸引了誰的目光。因爲他們牽手對視、淚目盈盈的場景,足夠動人與美麗。
那是除了落雪的紫禁城外,李慕兒見過最美的場景。
不敢再有半分打擾,李慕兒悄悄退出了房間,順手將門關上。
只是在關門的那一剎,她也明顯注意到風入松眼中閃過的失落。
世間求而不得之人何其多,成全了那邊,就苦了這邊,對李慕兒而言如此,對外頭的三個男子亦然。
不過馬驄與墨恩顯然無暇顧及這兒女情長,他們正在掐架,打得不亦樂乎。
李慕兒拉了拉胸前包裹的死結,那是銀耳的求之不得。在那包裹之下,壓着她許久不曾見光的“無雙”。李慕兒嘆了口氣,反手伸向了背後。
無雙劍出,光華奪目。
李慕兒飛掠至兩人中間,“叮噹”一聲兵器撞擊的聲音,迸出火花無數。
“停手吧。”
兩人仍不肯撤手,卻也不再激進,各自側頭望向李慕兒。
臉色煞白,她的狀況似乎不是很好。
李慕兒自己也深感不妙,這一劍出去,力道不小,長期負累的身體終於吃不消,居然開始頭暈目眩起來。渾身從下而上一股挫敗感,心內好不容易築起的防線再度決堤,乾脆什麼都不要管了好不好?乾脆不要再故作堅強了行不行?李慕兒這樣想着,情不自禁地,竟有一瞬的釋然。
身子也如隨風輕擺的弱柳一般,無力地軟倒了下去。
“瑩中!”
“慕兒!”
馬驄與墨恩剛扶住她,卻聽門外傳來另外一個呼喚聲。
是嬤嬤。
她三步並作兩步衝到李慕兒面前,擡掌往左右攻去,把毫無防備的兩個男人一一逼退,怒喝道:“她已經幾天幾夜都沒有睡覺了!我真是不明白,她這樣拼了命地往這兒趕,是爲了什麼?!”
墨恩聞言往何青巖門口瞄了眼。馬驄不知緣故,視線卻不敢離開李慕兒半分。
嬤嬤看見馬驄,本一肚子的火氣,可現在誰也不如李慕兒來得重要,她又狠狠推了離得較近的馬驄一把,恨恨道:“還不快給她個地方休息!”
說完幾人忙亂起來,嬤嬤則伸手想解去李慕兒身後負着的包裹。
不料包裹不但打了死結,李慕兒的手還覆在死結上,任她怎麼掰都不肯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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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摸釘,添丁,她們是來討這吉利的!”
“好啊,姐姐你戲弄我們!不過這怕是也不會靈,我可是要做老姑娘了的!”
“是是是,我也陪着姐姐做老姑娘!”
“那我們三姐妹,只好一起做老姑娘了。他日垂垂老矣,也只有互相扶持,共度晚年了……”
“我和姐姐在宮裡還好說,可是青巖姐,你定得嫁給兄長,白頭偕老的啊!”
……
那一年的閨人密語如約入夢而來,何青巖與銀耳的歡聲笑靨恍惚近在眼前,轉身又消失不見。
那纔是李慕兒最期望回去的時光。無憂無慮,你歌我笑。
月下無數美麗的燈花星星點點,最後化成一個個光影斑點,再也瞧不見。就在僅剩的一盞花燈熄滅時,李慕兒極不情願地醒了過來。
屋內黑沉沉一片,有煤油燈熄滅的煙塵味兒,看來有人剛走不久。
李慕兒的手下意識地探向胸前。
衣衫已經換回整潔的女裝,可銀耳的包裹呢?
她被嚇得一個激靈,急忙起身。
推門而出,月下衆人齊聚,就連何青巖也起身了。可這些人聚在一起,氣氛好不尷尬。
若不是所有人都在擔心着她,以他們的身份與芥蒂,場面不知該亂成何種境地。
李慕兒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尤其是見馬驄與墨恩遙遙站着,互爲不齒的模樣。可她不能忘了正題,趕緊開口問道:“我的包裹呢?”
“就在你房裡的桌上。”
李慕兒望了眼回話的錢福,他的眼中落滿心疼,看得李慕兒眼眶又要泛酸。
折身回房,顫抖着雙手解開那包裹,聽聞腳步聲慢慢靠近房門,李慕兒驀地轉身,攤開了包裹中的那樣東西。
透過幾人相隔縫隙中的那一縷縷淡泊的月光,一襲紅豔如火的嫁衣躍然眼前。
緙絲織錦,織理之美,宛若天成。霞帔遍繡如意雲紋寶相花,繡工精絕,粲然奪目。
李慕兒捧着嫁衣,盡力扯出一抹笑容,望着何青巖與錢福道:“青巖姐,兄長,這是銀耳親手縫製的嫁衣。雖然她沒有交代過我,可我知道,她是爲你們的婚禮準備的。我現在代她送給你們,請你們物盡其用,莫要辜負銀耳的一番苦心,也莫再辜負你們彼此……”
除了震驚,何青巖不知道還能用什麼詞來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饒是光線昏暗,猶讓人覺得,那用金線及珠石等繡成的龍鳳和鴛鴦圖案,栩栩如生。這樣工藝繁瑣的一件嫁衣,足以見證製作者的用心。也足以諷刺她曾經認爲的“不拖累,不負心”是多麼可笑。
從前說好一起做老姑娘的三人,如今一個生死不明,一個屢遭磨難,而看起來最爲悽慘的自己,居然成了離幸福最近的一個。
被禁錮的情感彷彿頃刻快要溢出,何青巖愴然側首看了眼身邊的錢福,此生得姊妹如此,得良人在側,當也無憾!
雙手輕擡,猶如鄭重的璽印交接儀式一般,何青巖從李慕兒手中小心翼翼地接過那身嫁衣,絲滑又帶着紋路起伏的觸感傳至掌心,溫暖了她整個身心,更像是愛的傳遞,讓她有勇氣去面對自己的內心,也讓她不再懼怕即將到來的死亡。
“好。我願嫁於你兄長爲妻,此生不論長短,定不相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