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涼圍城之戰,仍然在繼續。
城牆根下,破敗焦黑的土壤,殘留着血跡的青色城牆,以及空氣中濃郁到幾乎令人嘔吐的血腥味。
宋瀾衣環顧四周,這段時間以來,幾乎是整夜整夜緊繃神經,整張臉的下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來,只剩下一截尖尖的下巴。
她眼底遍佈血絲,筆尖在宣紙上緩緩落下一行字。
“第九日,傷:七萬三千二十七人,亡:一萬三百餘人。”
迄今爲止,城內糧草依舊能夠供應,只是傷亡人數數不勝數。
幾乎每天都能見到一個個擔架,從眼前擡過。
而來自於祁王的援軍,卻遲遲不來。
當又一輪妖蠻退去,只剩下滿目瘡痍的城牆後,宋瀾衣腳尖輕挑,挑起一具妖蠻的屍身。
不用她仔細觀察,亦或是見微知著,單從表面,就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妖蠻的肉身中的生命精氣流失了許多。
簡單來說,就是沒吃飽,瘦了。
妖蠻本就修煉肉身,對於血食的要求極其恐怖,更何況是這樣一支大軍。
當城外的生態鏈開始崩潰,獵物都消失無影無蹤後,他們勉強支撐了幾日,隨後就像發了瘋似的,擄掠人族的屍身。
但這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能夠撐到第九日……雙方,都已經是黔驢技窮了。
城牆下,張夫人的髮絲散亂,卻更有一種鏗鏘的巾幗英雄之感。
她展望四周,舉起手中的紅纓槍,“今日一戰,乃是十日圍城的最後一戰。勝,則青雲大道,扶搖直上;敗,則碧落黃泉,贏得身後名,博得英烈祭拜之禮。”
說着,她神情一凝,望向衆人,振聲道,“諸位,妖蠻就在城牆外,他們生啖同胞血肉,將我族視作牛羊雞豚,戲稱我等爲兩腳羊。但是,在如此窮途末路之際,大家難道真的甘心如同羔羊一般,在屠刀下哀鳴嗎?”
人羣中,一名手持吳鉤的女子,颯然出聲,仰頭大笑道,“縱使結局再壞,也不過是脖子上留個碗大的疤。與其跪着生,我更想——站着死!殺——”
也許是女子無畏之意,慷慨激昂之話,激勵了衆人。
城牆下,數萬軍民,齊齊摔杯爲號,狼煙似的煞氣直衝雲霄:
“殺,殺,殺!”
三個“殺”字,震動天地,響遏雲霄。
轟隆——
九日以來,無數將士用生命堵住的城門,緩緩打開。
此時,天矇矇亮,依稀能夠看到黑夜中照耀的燭火。
宋瀾衣一抹嘴上的水漬,再度背上沉重的鎧甲,一路龍行虎步,走到隊伍中。
春寒料峭,清晨的風,帶着北方特有的乾冷感,塵土撲打在臉上,有一種腥鹹的澀味。
那是鮮血的味道。
前方將領的旗幟高高舉起,“放箭!”
漫天箭雨,拖曳着才氣築就的焰尾,形成一場絢爛危險到極致的煙花。
人流和妖蠻相撞在一起,詩詞、筆墨、拳腳,四處相碰。
宋瀾衣眼見一頭斑斕猛虎迎面撲上來,她以詩詞爲劍,攪弄風雲,一劍穿腸而過,竟硬生生將一頭四品境的猛虎從上到下,直接劈裂成兩半。
腥熱的血液,潑灑在宋瀾衣的頭上,彷彿將她的墨發都澆灌成暗紅色。
就在這時,她的身側,突然有一隻形似獾的生物從旁飛身,朝一位士兵撲去。
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士兵手中的長刀卻恰好卡在了身邊妖蠻的肩胛骨中。
他看到這一幕,心臟忍不住狂跳起來,緊張到唾沫甚至都忘記嚥下,喉尖一片乾澀,卻唯獨沒有後悔和害怕的情緒。
恰恰相反,在呆愣的一剎那,他反而氣沉丹田,以力壓五嶽之勢,欲要將效仿宋瀾衣,將妖蠻硬生生劈碎。
倏爾,他鬚髮皆張,大笑出聲:
“大丈夫在世,何懼一死?惟願千百年後,仍是大乾人!”
話音剛落,血肉破碎的聲音瞬間響起。
士兵沒有感受到想象中的痛苦,不由得疑惑地睜開眼,隨後,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幕。
宋瀾衣凌空而立,就像是一座無法逾越的山巒,矗立在他身前。
她五指成爪,宛若金石築就一般,居然將妖蠻硬生生從中心撕裂開來。
分成兩半的妖蠻屍身跌落在地面,濺起雨珠一般的血水,噼裡啪啦地打在所有人的視野中。
“不必千百年後,你也是大乾英烈,當被史官銘刻。”
宋瀾衣轉過身,如是說道。
她的語氣並不溫柔,而是理智冷靜地就像是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但正是這樣,偏偏讓那士兵,有一種淚如雨下的衝動。
在血水織成的雨幕中,他擦了一把通紅的眼眶。
汗水、淚水、血水都混雜在一起,說不清楚什麼滋味。
天空降下瓢潑大雨。
在雨幕連綿中,他大吼一聲,“總有狂風拔地起,此生無悔入大乾!大乾人,亮劍!”
詞句一出,原本狀態略有低迷的士氣,再度昂揚。
飛沙走石,天哭風嚎間,無數豪傑巾幗,怒然拔劍。
原本形成烽火狀的狼煙,在這一刻,都凝成一把大劍,重重向下方劈去。
宋瀾衣聽着耳邊迴盪的那一句亮劍,緩緩閉上了眼。
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什麼是大乾。
這是一個如同唐宋元明清一樣真實的朝代,不是單單的架空就能解釋。
它同樣有着極其濃郁的歷史底蘊,同樣也有着血與火的精神。
這精神……是風,是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一往無前之勢。
宋瀾衣臉上的血跡,幾乎覆蓋了她的五官。
但正是如此,她的心境彷彿在這血與火中,得到了完美的昇華。
她嘴角勾起一絲弧度,整個人顯得恬靜而安然。
在那一剎,她周身的空間,保持着絕對的靜謐。
她說着:“風,來。”
封,同“風”。
輪迴封字訣,封的可以是人,可以是心,同樣也可以是天下萬物。
而同樣,她的指尖可以成爲施法媒介,萬物同樣也可以,風……也可以。
當她語音落下的霎時間,她只覺得體內的才氣被快速抽空,連帶着開始吸取體內的精氣。
讓她一頭如瀑的墨發,都變成了黑白參半的髮色。
有一種少女的鮮妍,以及垂暮之人滄桑的混合感。
但是,她無悔。
就像那句話。
總有狂風拔地起,此生無悔入大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