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碗湯(一)
凌崢醒過來的時候渾身痠痛,他睜開眼,入目所及的是一片奇怪的屋頂,看起來似是樹木天然結成,他想起身,卻發出了痛苦的呻吟,跳下懸崖前最後的記憶瞬間從他腦海中掠過。
爹…… 娘……姐姐……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只有他活着,可他活着,跟死了也沒什麼分別!
他是個沒用的廢物!
“你醒了?”
就在凌崢自暴自棄的時候,突然聽到身邊傳來這麼一句話,他驚愕萬分,竟然不知道那說話的人是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身邊的!想去看那人長什麼樣子,但是渾身疼的根本動彈不得。
從那麼高的懸崖上摔下來,就是不死,渾身骨頭也該斷了變成廢人了吧,即使沒有,他的經脈已經被廢,再也練不了武功了。
女子的聲音平靜而柔和:“不要亂動,我剛給你抹了藥,你若是亂動,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隨着這聲音,女子逐漸走近,凌崢看到她容顏的霎那,震驚地說不出話來。他的母親是出了名的美人,可和眼前這女子比起來,也是大爲遜色!女子走近了凌崢才發現,雖然她的聲音比較成熟,但是她看起來頂多十五六歲,還是個少女,是她聲音裡的淡然沉穩欺騙他。
是他的救命恩人吧,但那又如何呢,他已經是個廢人了,不管怎樣都沒有給家人報仇的能力。想到這裡,凌崢沙啞着聲音說:“……求求你,殺了我吧,給我個痛快。”
他發覺自己說話並沒有問題,肯定是因爲有人在他昏迷的時候不停地給他喂水的緣故。
“死有什麼可怕的,活着纔可怕呢。”少女淡淡地說。”更何況,你的傷也不是不能治。你看起來頂多七八歲,怎地說話老氣橫秋,像個老人家似的。”
凌崢聽她聲音溫柔慈愛,竟似是孃親,眼眶一酸,淚珠便掉了下來。少女輕輕將他淚水拭去,聲音更是放輕:“不必擔心,我會治好你,待到你傷好了,便和常人無異。”
這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凌崢渴望地盯着她:“那、那我還能練武嗎?”
少女不答反問:“練武做什麼?”
“報仇!”他咬牙切齒地說,“我要報仇!”
他凌崢在此發誓,便是窮極一生,也要爲全家人報仇!迄今他都無法忘懷父親被凌虐至死,母親被惡人凌辱卻一聲不吭不肯說出他下落的模樣。姐姐爲了保護他主動跑出去引走追兵,當他找到姐姐時,姐姐的死狀他永遠都忘不掉!
他要那些人血債血償!
突如其來的殺氣充滿樹屋,少女用手輕撫凌崢胸口:“平心靜氣,剋制心魔,不要衝動。”
凌崢知道現在自己就是再怎麼急迫也沒有意義,他按照少女的話,看着少女深潭一般的黑色眼睛,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就這樣,凌崢被留在少女身邊,一天一天開始康復。少女有着一手醫死人生白骨的醫術,不僅如此,她的武功也是極高,自小便被稱作武學奇才的凌崢都不曾見過這樣的武功,可惜他身體尚且沒有完全恢復,無法習武,每天能做的就是靜養。
也隨着和少女在一起的時間加長,凌崢得知少女名叫千薰,自小便在這懸崖下的谷底生活,別看這只是普通山谷,實則內涵玄機,不知道陣法的話根本進不來。用少女的話來說,她的兩位師父一人身懷妙手回春醫術,一人武功蓋世,她得有機緣拜在二位門下,雖然武功醫術皆有涉獵,然則二位師父收徒時已過百歲之齡,少女十三歲的時候,二位一起含笑而終,從那以後,千薰便獨自一人生活,她以露水野果爲食,那日山中小鹿長鳴,她覺得奇怪,遂下來查看,才發現不知怎地倒在陣法前面的凌崢,便將他救了下來。
凌崢也十分信任千薰,她是除了家人外對他最好的人。他的性格就是如此,誰對他好,他就對誰好。他沒了家人,歷經一路孤苦追殺,不堪受辱跳下懸崖,誰知卻另有奇遇,得與千薰相遇,那麼千薰就是他的家人。
小小的孩子才七歲大,雖然揹負着血海深仇,卻仍然有着孩子的天性,千薰性格溫柔,只要凌崢不觸及她的底線,她幾乎是有求必應。
凌崢傷的非常重,他在懸崖邊時便被廢了經脈,滾下懸崖時又導致渾身骨頭斷裂,可以說除了眼珠子能動,渾身上下都廢了。千薰將他治好,足足用了兩年時間。大師父留下的藥膏價值連城,現在已經全部被用光了,所有的靈丹妙藥都用在了凌崢身上,才堪堪修復他斷裂的經脈。而爲了讓他可以如同過去一般習武,千薰絞盡腦汁地給他泡藥浴,凌崢一一咬牙忍了下來,因爲他知道,千薰這是爲了他好。
這兩年他都喚千薰做姐姐,直到這一日,他真的可以下牀走動,與常人無異了,凌崢才抱住千薰號啕大哭起來。
千薰拍了拍他的背將他推開,“既然你好了,我便問你,你可願意拜我爲師?”
這件事他們早就商量過了,千薰說得很清楚,若是凌崢願意拜她爲師,那麼日後他便留在谷中修習,若是不願,她便將他送出谷去,此生不復相見。
而對於凌崢來說,千薰早已成爲他最重要的人,自然不會拒絕,於是當着大師父二師父的墓碑磕頭行了拜師禮,自此以後便要改口不叫姐姐叫師父了。
凌崢看着墓碑,沒忍住好奇:“師父,爲何兩位師祖會合葬在一起?”
千薰淡淡地說:“她們年輕時互相爭鬥,誰都不肯低頭,在這山谷裡住了一輩子,鑽研醫術武功,不問世事,爲的就是爭個高低,直到百歲後才承認彼此心意,臨終前,要求我合葬她們二人。”
“師父的意思是、兩位祖師是——”
“那又如何?”千薰看向他,“女子與女子,便不能相愛麼?”
凌崢震驚不已,千薰對他招招手,“你隨我來。”
他們都是住在樹屋中的,兩位師父的樹屋都還保留着,凌崢現在住的是千薰爲他新建的樹屋,在身體沒好之前,他睡在千薰屋子裡,這樣比較方便照顧他。
此刻千薰坐在桌前,凌崢恭恭敬敬地跪在她面前,千薰語重心長道:“我知曉,你身負血海深仇,我不能讓你不報仇,但是,既然你已歸我門下,便要聽我的話——”
她話沒說完就被凌崢打斷:“弟子凌崢在此發誓,今生今世,絕不忤逆師父,若是有違此誓,便讓我不得好死!”
“誓言之流乃過眼雲煙,你不必發毒誓,我也不信這個,你只要答應我,聽我的話,這就夠了。”
是的,身爲師父的千薰對凌崢只有一個要求——聽話。
凌崢磕頭道:“弟子永遠都聽師父的。”
聞言,千薰神色淡然,心中卻有幾分遺憾,不,你沒有永遠都聽師父的,最後才落得那般下場。
但此刻她輕輕地點了下頭:“起來坐吧。”
凌崢依言坐到她身邊,雙手乖乖地放在膝蓋上,他爲人戒心極重,不容易信任人,可是在千薰面前卻宛如一個乖巧稚嫩的孩童。
雖然他如今也只有九歲。
“二師父同你一樣,也是武學奇才,她到了四十歲的時候便是獨孤求敗的狀態,已經沒有她不會的武功了,也因此她開始研習新招式,留下了諸多武功秘籍,都是她自創的,針對如今江湖上的各大門派,皆可剋制。只是那是她不再年輕氣盛時練的武功,你滿心想着報仇,若是要練,便要學習如何隱忍,如何自控,否則,便是將武功全部交給你,你也練不出什麼結果來。”
千薰想了想,又道,“至於大師父的醫術,你稍作了解便好,我所學也不過二位師父皮毛,已是終身受益,你更是要刻苦,如此方能得償所願。”
她說話的時候凌崢一直很認真的聽着,“是,徒兒謹遵師父教誨。”
“乖孩子。”千薰摸了摸他的頭。經過這兩年的相處,她可以很有信心的說凌崢是個非常好的孩子,最後淪爲魔道遭到正道人士圍剿導致慘死,說來也是造化弄人。
不該死的,這是宿主唯一的徒兒,宿主不贊同凌崢去報仇,凌崢卻執意要出谷,宿主因此說了重話,若是報仇,便自此斷絕師徒情分。
凌崢在陣法前磕了三個響頭,此後他經歷諸多坎坷,墮落爲魔,瀕臨崩潰前曾回來過一次,在陣法前跪了七天七夜,宿主卻不肯相見,也不肯應答,凌崢從此離開,至死不曾回來過。
再後來宿主後悔,便入世去尋徒弟,誰知卻得到了凌崢的死訊,屍骨無存,她連給這個孩子收屍都沒能做到。宿主回來後,鬱鬱而終。
這是宿主的執念,保住這個孩子,不讓他墮落,也不讓他死掉。
和宿主不同,女鬼性格溫婉柔和,所以沒花多少時間便讓凌崢徹底信任於她,師徒二人相處宛若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