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碗湯彼岸(五)
祁縛明與皇帝都是荊相啓蒙教導成人,對於恩師,他們和父母的態度不同,他們更信任荊相,也更能體諒荊相。
可世上之事,各執一面,又如何能強硬去判斷是與非。
清歡對祁縛明的話不置可否,只是捧了杯茶給他,微微笑道:“我倒是覺得,世上沒有感同身受之事,那位姑娘所受到的傷害是實打實的,相爺一句話,便叫她心碎,相爺受仇恨所困不錯,可他對那位姑娘所言所語亦是錯的,這些都是事實。如今已過去那麼多年,那位姑娘早已身死成灰,何必再追問不休。”
祁縛明見清歡與自己所想不同,忍不住就要反駁:“可是——”
“哥哥喝茶。”清歡打斷他的話,“這是他們之間的事,與你我無關,咱們兄妹倆就不要因此而爭執了。”
爲了這麼一個小小的過去,導致她費了這麼一番功夫,實在是令人唏噓。倘若這世上有人賣後悔藥就好了,那一切興許還有挽回的餘地,可那些過往都是事實,無法磨滅,所以爭論是非、悔不當初、痛徹心扉——
全部都是沒有意義的事啊,只是那人執念強烈,不肯放手,纔有這一場再見。可清歡覺得,自己就是再如何告知過往同雲煙,這個世界還活着的那人也不會聽。
一個人執意要活在過去,旁人是拉不出來的。
清歡其實早就知道,即便自己回到這個世界,也不可能改變那人的想法,否則如何能有黃泉路上那一片血色的彼岸花。只是他生前不懂,死後才終於明白,一切不過奢望,失去再難挽回。
祁縛明自然不願與妹妹起口舌之爭,他很快便換了個話題,兩人又聊了幾句,便不再提起荊相之事。
所以你看看,只有當事人纔會繼續沉浸在回憶裡,他人不過是閒談時說起幾句,之後便不再在意。
皇后娘娘的賞菊園會,收到帖子的都是高門貴女,是以當日極爲熱鬧,說是賞菊,其實是爲了物色未來的皇子妃們,衆女皆知今日至關重要,個個卯足了勁兒的梳妝打扮,力求能在賞菊園會上豔壓羣芳,爲自己謀個好前程。當今聖上有三子,皆已到適婚年齡,未來不一定誰就能有大造化呢。
所以賞菊賞到一半,皇帝便帶着自己的幾個兒子過來了,他說的倒是好聽:“聽聞皇后在此賞菊,朕便帶着皇兒們也來湊湊熱鬧。”
皇后笑着點頭,讓幾位皇子都坐了。大頌民風開放,朝內甚至還增設女官,對女子並無太多束縛,因此當皇子們落座後,便有許多含羞帶怯的目光打量過來,幾位皇子都深得皇家遺傳,生的俊秀挺拔,一表人才,若是得此佳婿,也不枉此生了。
他們心中如何計較暫且不論,但皇帝如今正值壯年,少不得要繼續在位個數十年,也就是說,短時間內他們都不會打破如今這種微妙的平衡。照歲數來說又確實到了該成家的時候,所以對於今日這賞菊園會,皇子們並不抗拒,甚至還興味十足地開始打量起在場的美人來。
環肥燕瘦,各有千秋,美人更勝鮮花一籌,就是皇帝也沐浴在一片美人的海洋中——他向來喜愛美的人事物,不過今兒個的主角又不是他,否則還真叫他看見幾個得眼緣的。
“長安人呢?”在外頭,皇帝不好喊的太親熱,所以就叫清歡的封號。他來的時候第一時間就想欣賞一下小表妹的盛世美顏,結果左右看了一圈,人壓根兒不在。“來了麼?”
皇后答道:“郡主方纔陪着臣妾坐了會兒,臣妾瞧她神色有些疲憊,便叫宮女帶她去臣妾宮中小憩片刻。”
皇帝瞭然,“皇后有心了。”
如果不是確定清歡不可能進宮,皇后也不會這麼的和顏悅色,對於不會入宮的女子,她總是好說話些,更何況清歡相處起來的確是如沐春風,皇后倒也有幾分將清歡當作自家人看的意思。聖上跟青王一家關係親近,她怎麼可能會怠慢青王的女兒?和後宮那羣只知道爭寵的女人不同,她是皇帝的賢內助,事事都要從大局考慮。
說是小憩,清歡並沒有真的在皇后娘娘的鳳榻上休息,先前祁縛明將她送入宮,自己則去做事,這是個好機會。他的休沐已經結束,不能再寸步不離地看着她。賞菊園會至少要進行到下午,她有足夠的時間去個地方。
知風知雪已經按照清歡吩咐的準備好了馬車,雖然二人陪着,可還是很忐忑:“姑娘,咱們真的不用同世子爺說一聲嗎?奴婢覺得會恨危險,姑娘千金之軀,萬一——”
“沒事的,我心裡有數。”告訴了祁縛明那乾脆就不要去了。“待會兒到了地方,我就只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記住了嗎?”
“是。”
她們要去的地方是相國寺,這裡香火鼎盛,香客衆多,遠遠地就聽到梵唱之聲,來這裡祈福的人不計其數。今日的人倒是少些,兩個小沙彌在寺廟門口雙手合十,清歡進去後,現在大殿添了香油錢,並沒有拜佛,而是繞到了相國寺藏經閣附近,這裡是住持大師住的地方,向來不允許香客進入。藏經閣更是重中之重,裡裡外外都有師父看守,清歡想進去可不容易。
她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所以想親眼看看。
藏經閣戒備森嚴,所以知風知雪負責將守衛的和尚引走,清歡因此溜進去,兩個婢女都不知自家姑娘爲何要做這樣的事,可她們只忠於她,但凡是姑娘吩咐的事,她們都一定要做到。
守閣人被扮作黑衣人的知風知雪分別引走後,清歡反手將藏經閣的門關上,這裡光影重重,高大聳立的書架上滿滿的都是佛經,清歡穿越在書架之間,到了盡頭,才發現還有個身着僧衣倚着牆的面具僧,他不像其他和尚那樣正襟危坐,而是很隨意地擺放四肢,聽見有異動,也只是動了動耳朵,頭都沒有擡。“施主所爲何來?”
若是尋常人家的姑娘怕是要被嚇到,可尋常人家的姑娘頂多在前頭拜佛祈福,如何會到藏經閣來?清歡揹着手笑笑:“大師,我想問你一件事。”
“何事?”
面具僧擡起頭,他的眼睛烏黑深沉,在見到清歡面容時不由得一愣,隨即露出幾分興致盎然:“你這臉,倒叫我想起一個熟人。”
清歡的這張臉,頗有幾分神似“唐清歡”,但更像是青王夫妻,尤其是母親。“聶靖,你還沒死啊?”
面具僧頓時冷了聲:“你知道我是誰。”
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問句。
“我知道啊,不然我爲何要來?”她笑了笑,“我就是想看看,能讓六少不遠千里冒着這樣的危險重回燕涼的,是什麼重要的事。”
聶氏一族幾十年前意圖謀反,早已被誅殺,唯獨留下個身體不好的聶靖。在聶家,聶靖雖然身子骨最差,卻最爲人所忌憚,其人行六,精通醫卜星相,傳說有通天之才。聶家伏誅,聶靖卻不知去向,這麼多年了朝廷一直在搜捕,沒想到他竟然回了燕涼,還在相國寺出家爲僧。
面具僧也笑了,“到底是她的女兒,青出於藍。”
清歡不想跟他廢話,單刀直入地問:“你跟荊相達成了什麼協議?”
面具僧登時冷了眼,清歡頓覺周身氣息冰冷,明白對方是動了殺意,她不慌不忙道:“我只是好奇罷了,你不用緊張,除了我之外,沒有第四個人知道此事,否則我的父母早就趕回來了,你說呢?”
這倒是事實。面具僧眯起眼睛,上下將清歡打量了一遍:“你一個小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清歡並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你們想做什麼?”
“荊少遊一直想殺我,可如今他卻只能同我合作,你說有沒有趣?”面具僧笑起來,“他明明恨我入骨,卻只能眼睜睜看着我,幫我入京,掩飾我的行蹤,送我入相國寺,嘖嘖,你說,我們想做什麼?”
他說完,突然嘆息了一聲:“時也命也,爲了這一番,我可算是拼盡了全力。你猜猜看,我準備做什麼,他又爲何如此幫我?”
能讓一個無牽無掛視江山百姓比性命還重要的人違反原則,協助聶家餘孽,原因是什麼?
怪不得祁縛明說那羣黑衣人十分詭異,毫無蹤跡,怕都是聶靖的人,被祁縛明捉到,但萬萬不能透露聶靖的蹤跡,因此死士們盡數服毒,剩下的那些也都死了——其中說不得就有荊相的手筆,他既然因爲某種利益跟聶靖站在同一條船上,那麼就必然會保證聶靖的安全。
見清歡不說話,面具僧笑意更甚:“你小小年紀,若是聽說過我的名字,應該知曉,我師父鴻上真人曾說我是短折之命,可是你看,我現在已過天命之年,難道你就不好奇,我爲何沒死,還活到了這個歲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