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碗湯(一)
師父,你這個老混蛋!
……
清歡已經從鍾勳的世界離開了,但她直到現在都還處於一種懵逼的狀態中。她滿心歡喜雀躍,心想徒弟們會跟自己說什麼呢,大概是些啊師父你到底去哪裡了我們好想你,啊師父你好厲害我們永遠崇拜你,啊師父不管你身在何處我們都會找到你……之類的,但是萬萬沒想到,那羣兔崽子臨死前傳承下來的,被外界傳爲孟婆一脈最神秘力量的玩意兒,就是這麼一句話。
竟然罵她老混蛋!
混蛋還不行,非加個老字是什麼意思????
清歡覺得自己心肝脾肺腎都疼了,那羣死孩子依賴她,要是知道她準備離開非胡攪蠻纏不可,她不告而別也是一種歷練,修道之人本就應該看淡人生,他們可倒好???
幸好現在這羣孩子們可愛多了,她教了他們幾天後就消失了,雖然消失,但因爲有第一次被罵老混蛋的經驗,清歡選擇了暗中觀察,這次不僅沒被罵,還被崇拜誇讚了!
每人都有每人的活法,契機這種東西可遇不可求,命運既是不能改變的,也是能改變的,可究竟要如何,還是要看人的本身。大部分人都是一生平庸,逆天改命,只會招來嚴重且連環的後果。迄今爲止,來到過奈何橋的人,都有這麼個共同點。
有些人本來能夠到達奈何,最終卻失之交臂;有些人命中註定與奈何無緣,最終卻踏上黃泉路。
時也命也。
鍾勳有句話說的不錯,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因爲命運屬於每個人。
只希望他日後還能作爲一名優秀的警察,繼續活下去。清歡並不擔心,鍾勳不是脆弱的人,經歷過那樣的事,只會磨礪他的心性,也許日後會有奇遇也差不多。
可是大部分人啊,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仍然在既定的命運裡。
她從鍾勳身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鍾勳卻渾然不知。
清歡看着掌心散發出溫潤光芒的光團,微微有些出神,這是鍾勳身上多餘的東西,一直蟄伏在他靈魂中,幾乎要融爲一體。直到鍾勳意識到這個世界並非他想象那樣簡單,清歡纔有了剝離的機會。她正在沉思,突然察覺有異物靠近,才手掌一翻將光團收起,而後一抓——
冰涼涼輕飄飄,是個遊魂。
她本不想在意,這些遊魂都是新死之人,在屍身處徘徊,只待引魂人將其引去投胎便可。可是這一個好像有點不對勁,明明是新死之人,怎麼卻像是個生魂?
生魂是指離體之魂,也就是身體還活着,魂魄卻不在了。可清歡手中這隻生魂卻偏偏有着死相,這兩相矛盾,怎麼可能?
她鬆開手,問那生魂:“你怎麼回事?”
生魂一臉茫然,清歡本以爲它是普通遊魂,誰知它往她身上飄來,才讓她一把抓住,抓住後才發覺並非遊魂而是生魂,這就奇怪了,也是這生魂有造化,才遇着她。
似乎是不記得生前事了。
這個世界怕是沒有鬼魂之說,清歡想了想,取腳下一把泥土,又憑空取來忘川河中水,暫且捏了個小泥人做她肉身,將生魂打了進去。
生魂進入泥人中後,瞬間像是有了靈氣。“我、我在哪兒?你、你又是誰?”
“我叫清歡,你呢?你怎麼會到在這兒?”
“我……”泥人眉目生動的皺了起來,“我……”大量的記憶衝入她的腦海,可是一點也不疼,因爲她現在只是個小泥人。雖然這個泥人很可愛,但也不過是個泥人,而且只有清歡手掌心那麼大一丁點兒。
“師父……”
“嗯?”清歡愣了一下,難道是鍾勳那個世界的後遺症?她現在渾身充斥着師父的光芒嗎,讓一個生魂見了都想拜師?
“師父……師父……師父!”泥人聲音淒厲,竟然哭了起來,“師父……師父……”
……估計不是在叫她。這語氣這哭聲,不像是在叫師父,倒像是在叫情郎。
“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任性不聽話了,師父不要丟下我,師父……”泥人不停地哭,清歡怕她一會兒把狼招來,就先封閉了四周空間。她到這個世界不久,還沒來得及去找要找的東西,就遇到這麼個冒失鬼。
伸手摸了摸泥人的腦袋,安慰道:“莫要再哭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的身體呢?”
泥人被這溫柔的語氣安撫,才恍惚道:“我的身體……不是我的了……”
“嗯?”
天已經黑了,清歡不介意在荒郊野外露宿,但並不想讓小泥人再哭下去,真的,哭的那樣可憐,而且哭的她耳朵都疼。“你要先跟我說清楚,我才知道要怎樣幫你呀。”這隻生魂命不該絕,爲何卻有了死相,這纔是讓清歡不解的地方。
再沒人會疼她寵她了,她以爲自己只能這樣做個孤魂野鬼,沒人看得見,也沒人聽得見,可是在這麼一個淒冷的夜晚,有一雙溫柔的手將她捧了起來,關心她遭遇了什麼。可是她要如何啓齒呢?那樣的記憶,她恨不得不要想起來,便死個透徹,也能叫自己再做一場美夢。
她是個孤兒,從小就被丟棄在亂葬崗,是一個善心的老乞丐撿到了她,將她帶着養大。
老乞丐自己討飯吃都困難,爲了養她更是辛苦,他上了年紀了,總是搶不過其他身強力壯的乞丐,只能討些殘羹剩飯,也是她命大,纔將將活了下來。
老乞丐沒讀過書,也不識字,就管她叫丫頭,丫頭管他叫爺爺,祖孫倆相依爲命,一直到丫頭五歲的那個冬天。
他們在一個破廟裡過夜,可是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不管丫頭怎麼叫,爺爺都不理她了。她也不懂什麼叫死亡,只知道爺爺一直在說:“我死了,我們丫頭可怎麼辦呢?”
什麼是死呢?
可是爺爺突然不動了,她怎麼哭他也不理,以前不會這樣的,以前她一哭,爺爺就心疼的來哄她了。丫頭哭啊哭啊,在淒寒的冬夜,將嗓子都哭啞了,大雪紛飛,寒風呼嘯,根本沒有人知道一個小丫頭,在破廟裡失去了她唯一的親人。
但就在這個時候,駛來一輛馬車。冰雪之中,白色的馬車仿若神仙下凡,停在了破廟之前。
丫頭雖然五歲了,但因爲吃不飽穿不暖,瘦的皮包骨頭,就那麼小小一隻。丫頭很乖很孝順,其實幾個月之前爺爺就很虛弱了,有時候一睡就要睡好幾天,丫頭每天出去要飯,想方設法找草藥給爺爺治病,昨天爺爺還說等他醒了給她講故事,可是爺爺說話不算話。
她就坐在爺爺的屍體邊放聲大哭,破廟夾雜着咆哮的冷風,她露在破爛棉襖外頭的小胳膊已經凍得青紫腫脹了。
然後,有一個人走了進來。
那是丫頭第一次見到師父。
他好像神仙啊,又幹淨,又好看,還很溫柔。
他不在乎她身上的髒污,只彎腰將她抱了起來,將她頭上的草給拿下去,憐憫地看了地上死去的老人一眼,對身邊跟着的小廝說:“將老人家厚葬。”
而後問丫頭:“雖然你爺爺不在了,可是以後有我陪着你,你願意拜我爲師嗎?”
丫頭不懂什麼叫師父,她眼巴巴地看着爺爺,哭個不停。師父仍舊溫柔的哄她,將她抱到了馬車裡。馬車裡好暖和呀,還有許多好吃的,師父用了好幾張帕子纔將她髒兮兮的小手擦乾淨,拿起一塊軟糕。丫頭餓的狠了,猶豫了幾秒鐘,就抱着軟糕啃起來。
這是她幾年來第一次吃飽,爺爺總是把吃的留給她,她擔心爺爺,又塞給爺爺,結果爺孫倆誰都吃不飽。
師父帶她去了一個好漂亮好漂亮的地方,那裡不是外頭的冰天雪地,而是盛開着許多嬌豔的花,蝴蝶滿天飛舞,香氣瀰漫。師父抱着她進了一個大大的宅子,一個坐在椅子上的人看到了她,問:“就是她嗎?你找到了?”
師父嗯了一聲。
很久很久以後,丫頭才知道,那句話代表了什麼。
她在師父身邊無憂無慮的長大,師父對她很好很好,教她讀書寫字,彈琴畫畫,下棋作詩,還給她改名字叫桃桃。
在桃桃心裡,師父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他什麼都會,又那麼溫柔,還對她那麼好,她真想永遠跟師父在一起!
她喜歡師父,非常非常喜歡,如果可以,她想永遠都不嫁人,留在師父身邊。
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可是爲什麼要讓她知道那不堪的真相呢?
師父的書房裡有一幅畫,從來不讓人打開。
師父有一套已經褪色的衣服,從來不穿,也從來不讓人碰。
師父會吹很好聽的笛子,可他從來不教桃桃,也不吹給她聽。
師父總是若有所思。
師父總是會在一片竹林裡孤獨的吹笛子。
師父總是看向遠方。
那代表了什麼,少女桃桃不懂,她就像是一隻撲火的飛蛾,不顧一切的焚身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