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碗湯(七)
“瞧您這說的……”班主幹笑兩聲。“那錦玲就再是個頂樑柱,唱的再好,生了病我也不能掏錢給她看不是?我這是小本生意,養活這麼多人,光吃飯就要幾十張嘴,再說這戲臺子戲服胭脂水粉什麼的,哪個不得花錢?哪有閒錢給錦玲看病啊?這不是她自己熬不過去,我一時好心,才叫人給埋了麼。”
有理有據,令人信服,可惜謝鶴一個字都不帶信的。他懶得再跟班主兜圈子,倒不如大家將話敞開來說個明白痛快:“錦玲是不是孫侍郎的夫人?”
班主嚇了一大跳:“可不能胡說!不能胡說!”
“孫夫人有誥命在身,錦玲卻是賤籍戲子,這二人若是同一人,孫侍郎死了,你可還活着,知情不報是什麼罪過,你這落梅園還開得下去麼?”謝鶴冷笑一聲。“既然你不肯說實話,那我也不強求,早晚我查的出來,到那個時候,還望班主繼續一口咬死了什麼都不知道。”
他拂袖作勢要走,這纔將班主嚇住,“謝大人!謝大人!謝大人慢着!”
“還有何事?”
這會兒謝鶴身上煞氣重,臉一拉下來真比閻王爺還要嚇人,班主抹了把汗:“孫大人已經故去,可這戲園子我還得繼續開下去,大人您既然問了,小的也就信您一回,信你能找到殺害孫大人一家的兇手。”
“不錯,錦玲就是孫大人的妻子。孫大人當年只是寒窗學子,進京趕考的路上被人偷了盤纏,一路靠給人寫字來到京城,錦玲去給一個大戶人家唱戲的時候,在街上跟他認識了。那時候孫大人染了重病沒錢抓藥,就暈倒在大街上,錦玲坐着的馬車恰好經過,她是個心軟的姑娘,就叫人將孫大人帶到馬車上——咱們都是窮苦人家出身,實在是沒什麼男女之防。而後這一來二去的,兩人就認識了。後來孫大人的表妹與他悔婚,他卻一點都不生氣,金鸞殿試拿得三甲,進翰林院,那幾年,他一直都跟錦玲保持着聯繫。直到孫大人出了翰林院接任工部侍郎,他才向我表明,想娶錦玲爲妻,給她贖身。”
班主說着,頓了一下,繼續道:“錦玲無父無母,是我撿來的孤兒,有人喜歡她想娶她做妻子,我怎麼可能不同意。孫大人說他的先生跟師母會認錦玲當養女,但是戲子的身份都是登記在京都府戶籍裡的,總不能叫人知道孫大人娶了個戲子。哪怕孫大人不介意,可傳出去,錦玲的名聲就毀了,說不定還會毀了孫大人的仕途。”
“於是,你們就想出了讓錦玲病死而後搖身一變成爲孫侍郎的師妹的方法?”
“小的知道這樣不對,可當時實在是沒別的招兒了。”班主連忙告饒。“還請謝大人網開一面。”
謝鶴點了下頭:“那吟霜呢?”
“吟霜是錦玲在外頭撿回來的小乞丐,錦玲跟她拜了姐妹,之所以不早些離開,也是因爲放心不下吟霜。”班主摸了把額頭的汗,小心翼翼地覷了謝鶴一眼,看不出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吟霜不肯跟錦玲走,就要留在這兒,錦玲便讓孫大人每半個月來看她一次,順便送些銀子來,說是不能讓我白養着人。”
由此可見,孫侍郎也好,孫夫人也好,都是有情有義的人。可是……謝鶴問:“吟霜可是心悅孫大人?”
班主的臉白了一白,“這個……這個小的怎麼知曉?吟霜性子沉悶不愛說話,但每次孫大人來,都只待半盞茶的功夫,這二人應該沒……吧?”
有沒有,現在只剩下吟霜一個人知道了。可那姑娘嘴巴死緊根本撬不開,沒法從她那裡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班主這麼說,孫侍郎夫妻都是好人啊,應該不會跟人結怨。”清歡撐支着下巴,“那既然不是結怨,就應該是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東西,被人滅口了吧?”
不是尋仇,就是滅口,沒有其他可能了。
“孫大人平日裡謹小慎微,絕不會作奸犯科。”班主立刻道。
“我知道了,有什麼想起來的,記得立刻派人告訴我。”
見謝鶴轉身要走,班主戰戰兢兢地問:“那、那謝大人……錦玲的事……”
“什麼事?”謝鶴平淡地問。“我怎麼不知道?”
班主頓時大喜過望,連連道謝,謝鶴跟清歡離開落梅園後,就去了仵作那兒,又把孫家人的死因都看了一遍,愈發覺得蹊蹺。
除了孫侍郎之外,全都是一刀斃命毫不含糊,唯獨孫侍郎除了喉嚨那一刀之外,胳膊上還有一道長長的血痕,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仵作比對過在場的鋒利器具,都對不上號,但唯一能確定的是孫侍郎的死因跟胳膊上的傷口沒什麼關係,而是同樣來自割喉的那一刀。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造成的傷口呢?
又細又長,深刻見骨,孫侍郎是先胳膊受的傷,然後才被一刀殺死。那天正好是休沐,他在家裡怎麼會受這樣的傷?而且傷口都沒來得及經過包紮,仵作檢查過傷口,再一刀斃命之前,孫侍郎已經失血過多了。
也就是說,在那場慘案發生之前,他同樣有人想殺他。因爲右手胳膊受傷只有一種可能——有人拿着銳器想要殺他,他下意識的擡手自保。
那個人很有可能和孫侍郎相識,否則沒辦法解釋孫侍郎受傷後爲何不去報官而是先回家。
休沐那天,他能去哪裡?
小石榴遠遠地看見了清歡,從楊大人懷裡鬧着要下來,踉踉蹌蹌地往這邊走。清歡蹲下去,他便撲到了她懷抱裡,小手興高采烈的揮舞,恰巧打掉了清歡束髮的簪子。
那根銀質的沒有多餘裝飾的細簪,掉在地面上,發出一聲脆響。
謝鶴突然想起來,第一次見到吟霜,她坐在院子裡出神,頭上有一支很精緻的蝴蝶簪子,因爲那蝶翅輕輕顫動,謝鶴就注意了一下。不過第二次,吟霜主動來京都府的時候,頭上就十分樸素,什麼都沒有了。
他一拍大腿,站起來就往外跑。
楊大人一頭霧水:“這風風火火的,剛回來就往外邊跑,怎麼了這是?”
清歡淺笑,點了點小石榴的鼻頭:“大概是肚子疼吧。”
“哦。”心寬體胖的楊大人笑呵呵捋了把鬍子,“我偶爾也會這樣,這種感覺一旦強烈就無法抗拒。”說完纔想起來面前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不是他那羣牲口一般的下屬,老臉瞬間通紅,悄悄看了一眼,見清歡正陪着小石榴說話,好像沒注意自己說了什麼,這才鬆了口氣。
結果半個時辰後,謝鶴把吟霜給抓來了,同時還帶來了證物——一根蝴蝶簪子。那簪子是銀的,簪尾細而尖,是她及笈的時候錦玲送她的禮物。
然後她用這個禮物,刺傷了錦玲的丈夫孫侍郎。
仵作比對傷口驗過,孫侍郎胳膊上的傷正是這根簪子造成的。可吟霜什麼都不肯說,她就只是坐在那兒,不管謝鶴問什麼,給出什麼樣的證據什麼樣的問題,她都好像沒有聽到一樣不作任何回答。
仿如老僧入定。
就憑這一根簪子沒法將吟霜定罪,首先孫侍郎只是受傷,並沒有死,其次,這一根簪子很明顯不可能是孫家滅門慘案的兇器,更何況吟霜也沒本事殺掉孫家二十幾口人。
可那天發生了嗎,她爲何要刺傷孫侍郎,她又知道什麼……吟霜一個字都不肯說。
最後沒有辦法,還是隻能將她放掉。
吟霜要求帶走那根簪子,楊大人同意了,橫豎留下來也沒什麼用,吟霜走的時候又將簪子插入鬢髮,那天到京都府來她沒有戴,就是不想被察覺,如今大家都知道了,她也就不掩飾了。
孫夫人對她那麼好,孫侍郎也照顧着她,她到底爲何要對孫侍郎下殺手?
這個沒人知道。
三天後,落梅園班主派人來報訊,說吟霜服毒自盡了!
楊大人立刻帶着謝鶴前去落梅園,吟霜躺在牀上,雙目緊閉,面色烏青,仵作上前進行初步驗屍,確認她是服食砒霜而亡。看起來像是畏罪自殺,身上沒有其他傷口。
但楊大人和謝鶴很快就發覺了不對勁。
“你說吟霜回來之後就沒出過門?”
班主點頭:“我問過守門的了,她確實沒出去過。三天來就住在這院子裡,哪兒都沒去。”
“那她鞋底的紅泥是哪裡來的?”謝鶴問。
吟霜的繡花鞋底部沾了紅泥,要是三天沒出去,不可能沾上,這紅泥是用來專業種植名貴花卉的,戲園子怎麼會有。
“還有,她的蝴蝶簪子去哪裡了?”
謝鶴已經派人搜過了,整個房間裡,那根蝴蝶簪都沒找到,就好像突然間消失不見了一樣。吟霜那麼喜歡這根簪子,要是自殺不可能不戴在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