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碗湯(二)
肅親王太喜歡鳳瑾了,杏林裡他便對她一見傾心,如今能讓她嫁給他,簡直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他這樣的歲數,很多東西都看開了,自然不會在意她所謂的殘花敗柳之身,他甚至都不強迫她要委身於他,他喜歡這個女子喜歡的一點尊嚴都沒有了。
肅親王迄今膝下無子,先王妃嫁給他後便纏綿病榻,曾經也提過爲他納側妃傳宗接代的意思,但都被肅親王拒絕了,他並非重欲之人,有沒有孩子對他來說也不是那麼重要,都是皇室中人,難道他沒有兒子,皇室就滅絕了不成。
也因此皇帝纔對他一直沒有猜忌——連個兒子都沒有,就算肅親王圖謀不軌,等到他百年之後,這個位子又能傳給誰呢?至於現在,皇帝就更加不介意了,肅親王什麼年紀了,娶了新王妃,即使有了孩子,教導成人也需要十幾年,而他的皇子們現在卻都已成年,怎麼着這江山都落不入外人之手。
於是皇帝也願意做這個人情,沒有來歷算什麼,肅親王喜歡就行!沒有了威脅,他現在倒也真情實感的有些皇兄的樣子了。只是見過鳳瑾後也不由得讚歎其美貌過人,對肅親王更親近了——得了這麼個美妻,肅親王還有心思去造反?
“來,嚐嚐這道鱸魚。”肅親王挑開調味的辣椒,夾了一塊雪白的魚肉放入鳳瑾碗裡,她以杏子蜂蜜爲食,還是在被他帶走後才見識到這些世外之物,很是喜歡,吃了一口覺得十分美味,就對着肅親王笑了一笑:“多謝王爺,妾身很喜歡。”
其實他們還沒有成親,只是皇帝答應了婚事已有兩個月,用肅親王的話來說,從鳳瑾答應嫁他的那一刻,他就將她當成自己的妻子了,是以時常以爲夫自稱,似乎是在奠定自己的地位一般。
他心裡明白,鳳瑾的癡情。能一個人忍耐近十年的寂寞在杏林中孤獨等待,感情自然是極其深厚的,他想要得到,並不容易。
但他能等,他有這個信心去等。
而鳳瑾並沒有太多時間,她本活不過三十歲,這是命中註定,肅親王註定要一人度過這白頭。而在這之前,因爲宿主的背叛,導致他在不該死的年紀故去,實在是對宿主的重大打擊。
她有錯在先,讓肅親王顏面掃地,可他一沒有宣言出去,二沒有怪罪於她,甚至還主動提出幫助她回到那人身邊——真正的鳳瑾以爲這樣沒關係的,她以爲肅親王並沒有那麼難過,直到得知他的死訊。
只是那時候,她已經改名換姓回到了那人身邊,連賠罪的機會都沒有。
那樣是錯誤的,她忘記了,自己答應嫁給肅親王那一刻起,就是肅親王的妻子,不再是別人的了。即便她無法愛上肅親王,也不能無視自己的身份和責任,她欠他一腔深情,若是不回報,與禽獸何異。
真正的鳳瑾還愛着那個人,所以她無法做到徹底斷絕關係,可女鬼不同,她心如止水,波瀾不驚,並不會爲宿主的愛情所困擾。
“你喜歡就好,你喜歡,我便開心了。”
聞言,鳳瑾低頭淺笑,她容色恬淡,眉宇間總是帶着一股揮之不去的愁意,這是靈魂所帶來的改變,是鐫刻在女鬼魂魄中的東西,是她的不肯放手,是她的痛徹心扉。
是她現在忘記一切,也揮之不去的難過與心酸。
她憐惜肅親王,因爲他一直在等待鳳瑾的愛,她雖然給不了,但她會讓他覺得自己給了。”王爺不要只看着妾身吃,既然味道這麼好,王爺也要嚐嚐。”
說着,她也夾了一塊魚肉放到肅親王碗中,看到這個尊貴的男人因爲自己這一點溫柔便欣喜無比的模樣,心中又是柔軟,又是難過。
她也不知道爲什麼難過,她就是……很難過。
肅親王激動的差點筷子都拿不穩,鳳瑾放下自己手中筷子,右手輕輕覆到肅親王手背上:“王爺不必心急,妾身答應了王爺,便不會反悔,此後來日方長,你我有很久的時間呢。”
肅親王臉一紅,他真是個很好的人。
很好很好,可是,鳳瑾卻非常難過。
整個忘川怕是隻有她最痛苦,因爲其他孤魂在無休止的煎熬中逐漸變得冷厲殘酷,唯有她,因爲心腸手軟,痛更深,也更入魂。可直到現在,看到這樣好的人,她還是會感到痛。
猶如身在忘川。
二人在這京城最出名的酒樓裡用了午膳,準備回府的時候,剛出包廂的門,對面房間的門也在同一時間打開,雙方人馬頓時打了個照面,鳳瑾感到肅親王渾身一僵,似乎非常緊張,她擡眼望去,站在面前的正是已經將鳳瑾忘記的蕭嶸。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身着暗金色蟒袍的肅親王,所以第一反應是攜着妻子行禮:“下官見過王爺!”
“蕭尚書不必多禮,請起吧。”
蕭嶸起身,再看向肅親王,便一眼瞧見了他身邊身着鵝黃色羅裙,顯得無比柔弱嬌美的鳳瑾。
她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並沒有看他,而是望着肅親王。
他的心不知爲何突然就開始抽疼起來,那張臉、那張臉——夢裡無數次出現的看不清楚面容的少女,似乎就是這個樣子。他輕輕地抽了口氣,目光無法從鳳瑾臉上移開。
“王爺,這位是——”
“本王的王妃。”肅親王沉聲說,鳳瑾淡漠的表現讓他的心稍稍安定了些,他低頭看她的時候,她也溫柔地看了過來。
“王爺,咱們回去吧。”
“好。”
對着鳳瑾,肅親王永遠都是心軟如水的,她說什麼他都答應,根本是一點原則都沒有。
眼睜睜看着那人從自己身邊走過,卻連看都沒看自己一眼,蕭嶸心中如同針扎,他不由自主地在鳳瑾經過自己面前的時候抓住了她的手,緊緊地不肯鬆開。
鳳瑾驚喘了一聲:“王爺救我!”
肅親王厲聲喝道:“大膽!”
蕭嶸如夢初醒,卻無論如何捨不得鬆開那隻柔軟小手,“不,下官、下官冒犯……”
“放開我。”鳳瑾用力往後抽,然後把手在身上擦了擦,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看到她皺眉,肅親王的心都要碎了,他怒視着蕭嶸:“竟敢唐突本王的愛妻,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
蕭嶸的妻子連忙跪下,還拉着失神的蕭嶸一起:“王爺恕罪,王爺恕罪!我家夫君一時糊塗,還請王爺寬恕!”
她也不知夫君爲何突然去扯王妃的手,這實在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若是王爺有心追究,怕是身爲丞相的父親去說情也是沒用的!
“王爺,不要與他們多言,我不喜歡他們,不想看見他們,我們走吧。”
“好。”肅親王又瞪了蕭嶸一眼,這才摟住鳳瑾的肩膀,將她帶了出去,臨走前不忘對蕭嶸說,“今日之事,本王記下了!”
等到肅親王不在了,蕭嶸的妻子才擔憂不已地問道:“夫君你怎麼了?剛纔——”
“我也不知道……”蕭嶸茫然地看向妻子。”我只是覺得,那名女子,似乎在哪裡見過,又與我有過極深的淵源。”
“難道——”蕭夫人咬緊了嘴脣,夫君自從前些日子傷到頭之後,經常會做夢夢到一些從來沒提起過的東西,其中就有那個神秘女子的事。她與丈夫感情深厚,從不藏着掖着,所以此事她也知道。但萬萬沒想到,那人會是肅親王妃。”夫君,你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嗎?”
蕭嶸沉默着搖頭。
他仍是忍不住去看鳳瑾消失的方向,失了魂一般不受控制。
晚上睡覺的時候,蕭嶸再一次夢見了那個少女。這一次少女的容顏終於出現了,柳葉彎眉多情杏眼,天真爛漫一如白日他所見到的那人,只是白日裡那人,雖然仍是少女模樣,卻已不見少女姿態,渾身上下都是淡淡的疏離的冷漠,眉宇間輕愁無限——是誰在讓她憂愁?
蕭嶸什麼都想起來了。
夢裡最後一個場景是身着粉衣作婦人打扮的少女站在他面前,爲他收拾行囊,送他趕考,他許下諾言,待到高中便回來娶她入門,他們身後不遠處,是一塊合葬的墓碑。
他把她一個人留下,讓她一個人度過這麼多年的光陰,自己卻在京城娶妻生子!
蕭嶸從夢中驚醒,淚流滿面。
他無法面對身側的妻子,便輕手輕腳起身掀開被子,出了房門,到了府中寂靜無人之處,咬着虎口痛哭出聲。
他錯的太久了,現在纔想起來卻又太晚,可是記憶如同潮水般涌來,蕭嶸心中所想起的,全部都是鳳瑾少女如花般的燦爛笑顏。
他愛現在的妻子嗎?
有敬有憐,也有忠誠,唯獨沒有愛情。
他一直以爲自己是沒有喜歡上任何人,原來是因爲他的喜歡早就在很久以前被封印在了記憶深處,如今見到那個人,一切便一發不可收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