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碗湯彼岸(六)
清歡問他:“都說聶家六少是天人之姿,緣何要戴上面具掩飾自己的容貌?這裡是相國寺又不是什麼危險的地方,周圍除了我也沒有旁人。”
面具僧低沉地笑,這名頭他已是多少年沒聽到了。小姑娘長得美,又像極了她娘,他便也願意逗着她玩兒,橫豎這裡只有兩個人,難不成他還能栽在個小姑娘手中?“想看嗎?”
“想啊。”
於是面具僧便一點點將面上那個古樸的黑色面具取下,映入清歡眼簾的是一張二十左右的臉,這和他的聲音非常不搭,面具僧的聲音聽起來至少有五十歲,可他的臉卻是年輕人的。清歡離他不遠,清楚的看見那張俊美的臉上連一絲皺紋也無,如果不是聲音太過蒼老,他看起來就像是個年輕人。
還有,他的手。
剛纔他的手垂在身側,拿面具的時候舉起來清歡纔看得清楚。很多人面部保養的好,卻沒有辦法讓雙手或是脖子維持青春,可面具僧不是的,除了聲音,他活脫脫就是個二十歲的青年人!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他承認了自己是聶靖,那就說明他至少有五十歲了。五十歲的人哪怕保養的再好,也不可能是這樣!這個時代又不會有拉皮玻尿酸,而且他的臉十分自然,沒有絲毫人工雕琢的痕跡。
看見清歡眼底的驚訝,面具僧輕笑着把面具重新扣回臉上,逗她玩:“小姑娘,你還太小了些,這世上有很多東西是你想象不到的。”說完,他揚聲道,“怎麼着,相爺還要在那兒候多久?這小姑娘你若是不帶走,難不成還要留下來給我做個伴兒?”
陰影中緩緩走出一個人來,正是一身黑衣的荊相。他冷淡地看了面具僧一眼:“記住你承諾過的事。”
“當然。”面具僧笑。“我的命在你手上攥着,你的希望在我手上攥着,咱們倆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誰也離不開誰。我倒是沒看出來,相爺還是個癡情種。”
荊相沒有同他廢話,而是示意清歡:“跟我走。”
這種時候不跟他走也沒有其他選擇。清歡跟在了他後面,然後回頭看面具僧,面具僧仍然在原地不動,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意味深長的勾起嘴角。
從頭到尾,荊相沒有跟她說一句話,他沉默地在前面走,清歡才知道原來藏經閣有暗道,這條暗道很長,不知道要通向什麼地方。她不會有事,因爲他絕不會傷害她,可清歡仍然想知道:“……相爺和聶靖達成了什麼協議?他說相爺有求於他。”
“與你無關。”
他的聲音很冷,冰碴子一樣沒有絲毫人情味,別人知道她的身份都是小意討好,唯獨他將她當成了石頭花草般無動於衷。這個時候的他,自然是認不出她來的,畢竟與生前已是判若兩人,最重要的是,這段時間存在於過去,所發生的都是事實,她不過是來到了過去,並不能改變什麼。
“怎麼與我無關了,聶靖如今應該和相爺年歲差不多,爲何還是一副少年模樣?相爺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他是什麼人相爺難道不清楚,與他合作,無異於與虎謀皮。”
荊相的反應是沒有反應,他不回話,也不理她,就那樣走在她前面。清歡跟上去,沉聲問:“相爺可是要求長生!”
這一回,他停下來了,不僅停下來,還轉過身看她。那雙冷的彷彿百丈寒冰般的眼睛,就那樣看着清歡。終於,他開口問這個看起來只有十幾歲的小姑娘:“爲何這麼說?”
“相爺一生無牽無掛,活得行屍走肉一般,求長生又有何意義?倒不如釋懷,尚能修得來生。”
其實清歡知道,她怎麼說都是無用的,不管什麼都改變不了他的想法。
“來生?”荊相重複這兩個字,淡淡地說,“我不需要來生。”即便他現在去死,也不可能找得到她,倒不如就這樣活着,下一世他不要了。
“相爺就這麼相信聶靖。”清歡又跟上已經往前走的他,“其人心機深沉,兩面三刀,今日答應了你,明日就可能背叛你,相爺這樣聰明,爲何要同那樣的人做交易?”
這條暗道很長,很安靜,清歡雖然聲音輕柔,卻仍然造成了迴音。荊相向前走,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在他看來這就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她的眉眼有幾分相似“她”,所以他沒法對她做什麼,只是待會兒出去後要轉移聶靖,相國寺已經不安全了。“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清歡回答他說:“如果告訴你我是做夢夢到的,你信嗎?”
荊相不置可否。
“我的夢裡總是會出現一些事情,所以我什麼都知道。”像是要取信他,清歡認真地說,“我還知道你求長生是爲了什麼。聶靖本來被斷定是短折之命,可如今他活到這把歲數,無論如何也算不得短折了,他的容貌又很年輕,我曾經聽母親說過,聶靖受過重傷,身體孱弱,可方纔我見了,他身強力壯,竟然把身體維持在了最佳時期,甚至更健康,也許這就是相爺想要的?”
他沒說對也沒說不對,只道:“你很聰明。”
“我要是真的聰明,就會知道你們到底達成了什麼協議了。”按理說一個位高權重,一個東躲西藏,一個是相爺一個是逃犯,這兩人之間還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那麼是什麼讓他們的關係變得和緩?清歡還記得,之前的某一個世界裡她遇到過一個叫老歪的盜墓賊,那人窮盡一生都在尋找山下玉墓,並且狂熱地認爲墓裡掩藏着長生的秘密。
老歪是聶家後人,他當時叫囂着,聶靖和荊少遊得知了長生的秘密,可荊少遊卻將它帶進了墓中,也就是說,聶靖最後肯定死掉了。清歡還記得棺材裡的兩具屍體,無論是他還是她,都維持着最年輕美麗的時候,但她的身體千瘡百孔不說,也早被她銷燬在忘川,除了這一副還留在世上的骸骨,清歡在這個世界無跡可尋。
可那兩具屍體,千百年後仍然栩栩如生,荊相現在雖然不算蒼老,卻絕不是少年模樣,但屍體卻是。也就是說,聶靖沒有從他這裡得到什麼好,但他卻如願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那是什麼呢?
清歡覺得只有一個可能。“……你是不是想修補唐姑娘的屍身?”
她本來只是試探着一問,可荊相驟然散發出的冷意讓清歡明白,她猜對了,否則沒有什麼能解釋那座山下玉墓中所看到的東西。這世上當真存在着一種人,能夠逆天換命,可相對的,也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這也是你夢到的?”
他果然不會殺她,只是清歡知道的太多,他也不可能放了她。所以在出去暗道之前,清歡頓覺眼前一黑,整個人往前栽倒。荊相單手扶住她,暗道出口是相國寺後山,馬車已經備好。他將清歡抱上馬車,隨後掩起車簾。
這麼多年了,他不能功虧一簣,所以暫時只有委屈這個小姑娘。
清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在一個簡潔清幽的房間,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她覺得頭有些暈,隨後便聽到有人問她:“醒了?”
擡頭望去,看見荊相坐在椅子上,正翻着手裡的一本詩集。他沒有看她,道:“從現在開始,委屈郡主在我這裡多待些日子,到時候我會將你毫髮無傷的送出去。這段日子對我很重要,郡主莫要四處走動,更不要出這房門,這裡是我的院子,四處都有重兵把守,你大可放心,便是玄衣衛隊也查不到我這來。”
他就交代了這麼一句,隨後就開始看書。清歡沒有吵鬧不休,更沒有惶恐不安,而是起身,她發覺這個巨大的房間裡,牆壁都被掏空,放着數不清的全是書。隨意抽出一本,不是講奇門遁甲便是占卜星相一類的,每一本都被翻的陳舊,看得出來,讀書的人非常用心的鑽研。
其中有一些還是民間傳說與偏方,記載了一些誌異故事,有幾本被折起一頁的,所提到的都是魂魄剝離之術。
清歡翻了幾本,上頭密密麻麻的做了標註:已嘗試,不可行。荒謬。無稽之談。
大部分都是這樣否決的小字。
這個房間非常大,也非常空曠,一張牀一張書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四周被書包圍,顯得格外冷清陰森,住在這樣的地方,正常人都能住出抑鬱症來,房間的色調又冷淡,黑白灰三種,就連人也穿着黑袍——清歡簡直要以爲自己是住在一具巨大的棺材裡。
她被允許在這個房間四處走動,但不許出去,也不會有第二個可以說話的人,甚至不知道要被留在這裡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