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熬罷一夜而過,天剛剛初亮,大約卯時二刻時候,聶滄洛便早早起身。穿妥前夜便準備好的袍褂,他扶着沈碧寒的肩膀搖了幾下:“夫人,醒醒!”
“嗯?”躺在牀上的沈碧寒微微張目。看着牀前熟悉的身影,雙眼中神采漸豐,她嚶嚀一聲,鼻息輕叱:“幹嘛?”話音剛落,她的眼皮復又瞌上。
現在的她在錦翰院中即使面對聶滄洛,卻也是活的相當輕鬆自在的。
“今兒府裡有客要來,夫人要早起一些!”攏着自己的前襟領子,聶滄洛低頭看着牀榻上一動不動的沈碧寒。
慵懶的翻了個身,沈碧寒幽怨的擡頭睨了眼聶滄洛:“府裡那麼多太太和姑娘,即便來了客人,何來的要起我早起……”剛要閉上的眼睛再次睜開,她挑眉:“是我的客人?”
一定是這樣的!
嫁入聶府三年,她纔出軒園.沒幾個月,府裡除了崔氏夫婦之外,還從來沒有其他的人是要她早起去見的。可是這次聶滄洛卻要她早起……心中想到他曾經提過關於藍毅要過府的事情,沈碧寒心神立馬清醒了幾分。
從沈碧寒變幻莫測的表情不難.看出她該是猜到客人是誰的,輕鬆的點了點頭,聶滄洛坐到牀沿兒上,低頭看着她:“是夫人的客人!”
“哦……”說不清心中是何種滋味,沈.碧寒長長的應了聲,然後從牀榻上起身,赤腳踩在地板上,快步走到寢室內的衣櫃前,然後將衣櫃打開。
看着昨夜丫頭們爲沈碧寒準備好的衣物,又看了.看背對着自己低頭找着衣物的沈碧寒,聶滄洛心中微微一滯,“夫人先仔細裝扮了,爲夫且去外面先讓丫頭們備了膳!”
幸好他昨夜未曾將藍毅要來的消息告與她知道,.否則的話她也不會一夜好眠了。
“好!”低頭嗡聲回了一聲,沈碧寒的手繼續在衣櫃.裡來回翻騰着自己的衣裳。
吱的一聲房門.打開又關上,聶滄洛轉身看着身後的門扉,面色平淡無奇。
寢室之內,翻騰着衣服的手頓在半空中,沈碧寒努力做到讓自己平心靜氣的站在那裡。
藍毅要來了麼?!
曾幾何時她與他之間惺惺相惜,可是今時今日她卻覺得自己與他之間隔着一道高高的圍牆。
房門又被吱的一聲從外面推開,將端着的臉盆放到盆架上,見沈碧寒站在衣櫃前沒有動作,以爲她是在找衣物的凝霜探身上前站在她身邊,疑惑的問道:“少奶奶又在找衣裳了嗎?昨兒個奴婢給少奶奶準備的衣物可是不合心意?”
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般,沈碧寒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對凝霜搖了搖頭:“今兒不想穿羅裙,我想找一件大方一點的衣裳。”
以前在沈府的時候,他說喜歡看她穿羅裙的樣子,那麼眼下她便不能再穿羅裙了。
回頭看了眼放在牀榻上的羅裙,凝霜抿嘴道:“那您且先去洗漱,奴婢來找便是!”
在沈碧寒洗漱完畢之後,凝霜已然爲她找出了一件水藍色的繡蝶百褶裙,將衣服穿妥之後,沈碧寒一邊任由凝霜爲自己伸展着衣袖,一邊行至梳妝檯的銅鏡前,在凳子上坐定。
默不作聲的上前梳理着沈碧寒的如雲秀髮,待頭髮梳順之後,凝霜將長髮挽成髮髻。將篦子放到梳妝檯上,凝霜伸手從一邊的首飾盒中取出那支藍毅曾經送與沈碧寒的碧綠色簪子,欲要爲她插好。
“不用這個!”擡眸與凝霜在銅鏡中對視一眼,沈碧寒又低頭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
凝霜一頓,看着自己手中的碧綠簪子空眨了眨眼,她不解的道:“少奶奶這陣子不是隻用這個簪子的麼?今兒要換?!”
這簪子自從凝霜傷好開始重新伺候沈碧寒的時候,沈碧寒就一直用着,故此凝霜適才纔會不經詢問便拿起這支簪子。
“這簪子戴着了有些時日了,今兒換了吧!”沈碧寒一語帶過,不再過多的解釋什麼。
沈碧寒不是不信藍毅,而是不知該如何信他。藍毅過去三年的所作所爲有太多的不應該,在這樣的大前提下,她只得暫且以失憶的狀態去見他了。
依着沈碧寒的吩咐,凝霜沒有再用那支碧綠色簪子,而是重新又爲沈碧寒挽起一個端莊優雅的高墜髮髻,然後又以聶滄洛前幾日從外面當鋪取回的牡丹步搖點綴。
髮髻完成後,依着自己前世的喜好,沈碧寒以前世的手法,簡單的爲自己化了比較清淡優雅的彩妝,霎那間又年輕了兩歲。
梳妝完畢之後,沈碧寒與凝霜一起來到前廳之內。見聶滄洛已然等在了側廳內的餐桌前,沈碧寒施施然一笑,掀起面前的珠簾進入側廳之內。
自沈碧寒進入側廳之時,聶滄洛便覺得眼前一亮。心中感嘆自己今生何其有幸,可以在這個世上娶到一個和自己來自同一世界的女人的同時,聶滄洛心中又未免有些失落。
只因她今日如此精心裝扮,不是爲了自己。
“夫君何來的如此模樣?難道只因爲妻來的晚了?”端起手邊上的粥碗,沈碧寒拿筷子夾了離自己最近的芥絲兒就着吃了起來。
“我想着夫人大概會來的更晚些!”接過望春從一邊遞來的筷子,聶滄洛問道:“夫人可想好了過會兒要如何?”
他可是給了她足夠的時間了!
沈碧寒隨意的皺了下眉頭,想起自己前幾日與聶滄洛所說的話,她語氣雲淡風輕的道:“這個問題我們似乎已然討論過了!過會兒子夫君只要與我好好演戲便可!”
這也是個執拗的女人!
聶滄洛看着沈碧寒一副佯裝淡然的樣子,除了在心中如此一嘆,便再也不說什麼,只是低頭開始用早膳。
巳時剛過,門房便有人來傳話,說府外沈家的當家求見大少奶奶。與家丁道了請,沈碧寒與聶滄洛相形端坐在正廳內的主位和側位上,皆是一臉的淡然。
不大會兒功夫,廳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隨着腳步聲的越來越近,沈碧寒的心也漸漸的起了波瀾。
側目看着身邊的沈碧寒,聶滄洛溫和的一笑。伸手覆在沈碧寒不停絞着帕子的手上,又問:“夫人不是想好了麼?”
“三年來藍毅掌管了沈家,卻從來未曾與我過問過一句,這本是他錯。可是我今日若是以失憶的身份見了他,便表明我同他一樣了”兩個有感情的人之間若是有了欺騙,那一切都變味了。
藍毅如何不是她能控制的,但是她今日跨出了這一步,也算背棄了過去的那份感情。
“爺!藍掌櫃到了!”
視線從沈碧寒的身上移開,聶滄洛對眼前的聶生道:“有請!”
時候不長,聶生帶着一男一女兩人進入正廳之內。看着從外面進來的偉岸男子,如坐鍼氈的端坐在側位之上的沈碧寒心中即使波瀾洶涌,卻表面上總是掛着淺顯的淡笑,沒有任何一絲激動的痕跡。
黑衣!
藍毅今日所穿居然是黑衣!
看着與一嬌美女子相形站在廳內的黑衣男子,沈碧寒不禁在心中暗暗驚疑!
自九歲那年她從府外帶回了藍毅之後,他以自己的人生再無黑暗爲由,幾年之間從來不曾再穿過黑衣,不過闊別三年,今時今日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溫潤男子,居然身着一件劍身的墨黑長衫,全身上下見不到一點異色。
看來他的改變也是很大的啊!
見藍毅的視線一直未曾看向自己,沈碧寒心中泛着苦笑,卻也沒有先開口說話。
“早前幾天的時候,藍掌櫃便派人送來了求貼,道是要求見夫人。不過前幾日裡夫人身子一直不好,直到今日才見好!”眼光掃過藍毅身邊的那名女子,聶滄洛一臉溫和的道。
“大小姐既然身子不好,合着是我該等得的!”含笑點了點頭,藍毅好似真的如忠僕一般,,沒有直視沈碧寒,而是淺笑着對沈碧寒恭身一作揖:“藍毅見過大小姐!”
曾經在沈府的時候他先是稱呼她爲姑娘,後又稱呼她爲寒兒,就算如今她嫁入了聶家,做爲沈家之人,在聶家人面前,他對她的稱呼永遠只能有一個,那便是——大小姐!
一樣俊秀的眉毛,一樣俊挺的鼻樑,再加上那雙永遠溫柔如風的眸子。
沈碧寒一直在心中思量着她們再相見之時會是何種境地,可是眼中看着心中日思夜想的這個男人今日在自己面前如此淡然,耳中聽着他溫柔若水的聲音,那種暖暖的如被熨斗熨帖的感覺依在,可是他的心卻與自己咫尺天涯!
心中悽惶之感頓生。
自我嘲弄的暗暗一笑,沈碧寒施施然擡手道:“藍掌櫃請免禮!”
“謝大小姐!”藍毅微微一笑,站直身子對身邊的嬌美女子使了個眼色,那女子會意的點頭,然後便對沈碧寒福下身來:“慕凝見過大小姐!”
“免!”看着藍毅與女子之間的互動,沈碧寒心中冷然一笑,一臉疑問的看向藍毅,問道:“這位是……”
藍毅本是沒沈碧寒的,見她突然看向自己,他方擡頭對上她的眸子。神色之中閃過一絲異樣,他便又悠悠的與之錯開視線:“凝兒是沈家現在的賬物總管事!”
凝兒?!!!
叫的還真是夠親熱呢!
在沈碧寒因爲藍毅口中的一個凝兒而神遊太虛之際,一邊的聶滄洛倒是先笑着開口了:“這位莫不是那個傳聞中巾幗不讓鬚眉的神算慕凝了吧?”
“神算?!”淡淡的一笑,沈碧寒側目看着聶滄洛:“這凝兒姑娘還有這麼大的名氣?”
巧然一笑,沒有再假借他人之口,慕凝倒是自兒個開口說道:“這名聲其實都是其他商家給的,我哪裡有什麼大名聲,只是一個普通女子而已!”
話說的雖然簡短,不過卻扼要易懂。說完話之後慕凝擡頭仔細的端詳着沈碧寒,此時她的神情沒了適才的羞赧,卻多了幾分探究之意。
她真如想像中的那般美麗,卻看上去比她心想的更爲年輕一些。
面對慕凝赤luo裸的探究目光,心情本就不佳,卻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沈碧寒眉腳抽了抽:“怎麼?凝兒姑娘看我今兒的衣着有什麼不妥麼?”
“沒!”回頭看了眼藍毅,見他正蹙眉看着自己,知他心中肯定不悅,慕凝乖順的低垂下頭,不再說什麼。
看着兩人你儂我儂眉目傳情的樣子,沈碧寒嘴角撇了撇,終是又彎起:“看來凝兒姑娘與藍掌櫃關係匪淺啊!”
定定的看着沈碧寒,藍毅面色平靜,對於她的話,他沒有做任何辯解。
“夫人玩笑了!”感覺到寒暄的已然差不多了,巧妙的打破沈碧寒與藍毅之間的磁場,聶滄洛笑道:“據我所知藍掌櫃是早在十日前便到了金陵,而恰好是那一日之後你便將求貼送到了府上,說是要見夫人。”扭頭看了沈碧寒一眼,聶滄洛接着道:“眼下夫人在這裡了,藍掌櫃有什麼話儘管明言便是!”
擡眸望進沈碧寒清澈無垢的眸子中,藍毅眼神溫潤:“近兩年因府裡事物繁雜而又遠在關外,我一直不得脫身來探望大小姐。前陣子有消息說,您溺水遇險傷了身子,身爲沈家當家,我一心記掛大小姐是否安否,今兒也只是想着來看大小姐一眼。眼下見小姐一切都好,我也算放心了!”
藍毅的一席話說的淡若春風,卻聽的廳內的其他三人神情各異。
“時過境遷,眼下我的身子一切都好,有勞藍掌櫃記掛了!”他是如何知道自己溺水的沈碧寒不知,不過今日藍毅之所以從關外趕來看樣子是因爲聽說她沉湖溺水之後特意趕來的。
是這樣麼?
心中想着這種可能,沈碧寒不禁心跳驟增,心底泛出絲絲暖意。
看了眼嘴角微微勾起的沈碧寒,又看了眼秀眉微蹙的慕凝,聶滄洛朗聲問道:“關於夫人溺水一事只有我府中之人知道,不知藍掌櫃在關外是如何得到的消息?”
仔細說來沈碧寒沉湖溺水距離現今已然有些時日了,不過他卻下過嚴令,此事只得在府內點到爲止不得外泄。既然如此身在關外的藍毅又是怎麼得知消息的?
又回以溫潤的一笑,藍毅悠然道:“聶家是天元王朝的商賈大戶,姑爺身爲聶府的主事,應該知道我們經商的門路頗多。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即便我知道了你府中之事,也沒有什麼好讓姑爺爺覺得驚奇的!”
聶滄洛聞言,嘴角抽了抽,無語!
外面人只道他總是對人溫和,卻在商場上狠辣精明。不過卻從來未曾見過有人說過眼前這個比他看上去更加溫柔,在商場上卻更加狠辣精明的人什麼。
即便聶滄洛嘴角抽動的幅度很小,不過沈碧寒還將一切真真切切的看在眼裡。不知他暗自在氣惱什麼,沈碧寒從側位上起身,行至藍毅身前與之對立。
四目相接,沈碧寒靜靜的凝霜藍毅一眼,然後撲哧一聲笑開了:“夫君你還說我若是見到了藍掌櫃一定會想起過往的一些事情,可是今兒我見着了,還不是一樣要吃喝等死混日子?”
聽到沈碧寒的話,藍毅本就蜷着的手掌攸然一收,面部也微微僵硬了幾分。
跟着也從正位上起身,聶滄洛上前兩步行至沈碧寒身前,一臉笑意的道:“夫人該是與藍掌櫃一起長大的,見到他莫不是一點印象都沒有麼?”
“大小姐,您真的不認得藍掌櫃麼?藍毅!他是藍毅!”親暱的拉着藍毅的手臂,慕凝一臉戰戰兢兢的盯着沈碧寒。
“凝兒!”輕斥一聲,藍毅並未與之保持距離,而是有些寵溺的低頭道:“莫要在大小姐面前亂說話!”
那眼神之中有的是寵溺啊!
曾幾何時眼前這個男人總是用這種眼神看着自己的?!
視線掃過兩人搭在一起的手臂,沈碧寒心中冷笑着:這該是他三年不曾過問過自己的理由吧!
人在情何在?!
嘴角抿了下,又再次冷冷的揚起,沈碧寒轉身欲要回到側位之時,脣齒之間輕言吞吐道:“一點印象都沒有!”
哼——
以前她與聶滄洛天涯路人兩不相視,聶滄洛曾經問過她三年來對她不聞不問她會不會怨,她嘴上雖說的是不怨,心中卻是有怨懟的。以前她與藍毅海誓山盟卻到頭來也是三年是賒,眼下看到藍毅與慕凝之間的親暱動作,她心中有的已然不是怨懟,而是攙雜着怒氣的無奈和心痛。
重新坐回到側位上,沈碧寒臉色平靜無波:“聽夫君說藍掌櫃你眼下是我沈家的當家,敢問藍掌櫃,若是我父母兄長皆歿,沈家的家業該是誰的?這家又該有誰當家?”
不要問,莫要問,在今日的這種場合上,若是問了便之會使得自己更難堪!
表情不曾改變,心中卻在流淚,即使想要上前扯着藍毅的胳膊質問,沈碧寒卻還是忍下了。黯然的端坐在側位上,她直覺心如刀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