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水月

頭七那天出殯,全家都到城外去了。伯爵府在西郊有一座供養的庵堂,名喚“水月庵”,庵主據說跟府裡有些關係,芳寧就曾經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

老太太的棺柩就暫時停在庵裡,到了時辰,就被擡到空地上進行火葬。衆人一陣哀聲痛哭後,儀式結束了,有的人匆匆趕回城去,有的人留下來善後,女眷們就被迎到庵裡稍作休息,等中午吃過齋飯,就可以回府了。

淑寧跟姐妹們在同一個房間,本來兩位堂嫂也是一起的,卻因爲要幫婆婆那拉氏料理事務,沒法閒下來休息。

芳寧對這裡很熟悉,每一個尼姑她都認識,甚至還自己動手拿出櫃子裡收着的茶具,給姐妹們泡茶。淑寧看着她的舉動,倒覺得她在這裡比在家裡要自在些。

婉寧還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時不時地吸吸鼻子。媛寧無聊地坐着,偶爾翻翻手邊的佛經,看到婉寧的樣子,便不屑地撇撇嘴。

淑寧見芳寧端茶過來,忙起身道:“大姐姐坐着吧,我們自己倒着喝就行了。”芳寧淡淡一笑:“我在這裡住慣了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也算是半個主人。這裡人少,咱們的丫環又沒有跟着來,若等人來侍候,只怕渴死了還沒人來呢。”她把茶放到淑寧手裡,又順手端了一杯給婉寧。

婉寧愣了愣,沒精神地道:“放着吧,我不想喝。”淑寧與媛寧同時望過去,芳寧卻不在意地把杯放在她手邊,走到房間另一頭的蒲團處坐下。念起經來。

過了一會兒,也許是終於感到口渴了,婉寧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道:“這是什麼茶?怎麼這麼澀?”

淑寧道:“這裡比不得家裡,茶差些有什麼要緊?出家人的地方。自然不會有太好的東西。”婉寧皺皺眉,便把茶杯放到一邊。

媛寧看不慣了,開口道:“二姐姐,如今老太太都去世了,再沒人寵着你。我勸你還是收斂些吧。”婉寧不悅道:“如今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光想着這些事。”媛寧一挑眉:“你也知道如今是什麼時候,還挑剔人家的茶好不好?”婉寧爭辯道:“我不過是隨口一說,又不是有心地。倒是你,整天就想着挑我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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媛寧冷笑,把手裡的茶杯往桌上一放:“妹妹也是一番好意,你可別不識好人心。就算你裝得再像,也騙不了我地眼睛,所以我勸你收斂些。別露出那個輕狂樣兒!你以爲你還是以前那個大小姐呀?老太太不在了,大伯父大伯母可不會那麼縱容你。”

她看到婉寧臉上露出晦暗的神色,心中一陣暢快:“真可惜啊。本來,五阿哥對你另眼相看。太后也挺寵你地。你還有兩座大靠山。可惜你不識好歹,對五阿哥冷淡無禮。倒傷了人的心。連太后也心疼孫子,沒那麼寵你了。咱們家發生這麼大事,也沒見太后或五阿哥來看你一眼,看來你早就失寵了。”她幸災樂禍地,越說越高興:“前些日子你表現得再乖巧孝順,又有什麼用?老太太也沒聽你的勸,趕走她侄兒或是那些法師。若不是你還有這張臉,只怕她老人家早就不把你放在眼裡了。”

婉寧氣得臉色發白:“你胡說什麼?老太太怎會不疼我?分明是你嫉妒。再說,太后和五阿哥都在五臺山禮佛呢,沒來我們家很正常!”她說完又有些後悔,忙閉了嘴。

媛寧笑了:“原來你也很在意啊。不過,你在意也沒用了,等太后回到宮裡,自然有別的女孩子討她的歡喜,等你守完孝,還有誰會記得你呀?你連五阿哥都不放在心上,將來選秀,還不知會被誰得了去呢。”

婉寧咬咬脣:“我自有主意,用不着你操心!”

媛寧擡高了下巴道:“好,妹妹就等着看了。”

她地聲音不知不覺已有些太大,引起了房門外的人的注意。淑寧掃了一眼門外幾個小尼姑竊竊私語的樣子,便開口道:“四妹妹,老太太的法事纔剛完呢,你說話小心些吧,叫人聽見,有什麼意思?”

媛寧聞言安坐下來,說:“謝三姐姐提醒了,今兒妹妹給你面子,就此打住。說起來,姐妹裡頭,只有你像個姐姐的樣子,雖是個明哲保身的,我看你倒還順眼些。”

淑寧有些哭笑不得,只好道:“那真是多謝四妹妹擡舉了。”然後便低頭吃茶。

她心中有些奇怪,媛寧以往雖然也經常對婉寧冷嘲熱諷,但從沒象今天這樣囂張過,而她父母的動作也越來越古怪了,好像有些有恃無恐的意味,到底是什麼令他們有了這樣地底氣呢?

過了一會兒,庵堂裡的小尼姑來請她們去吃齋飯。淑寧在正堂裡第一次看見庵主,覺得有些吃驚。這位師太約五六十歲,面目端莊柔和,可以看出年輕時必是一位美人。她舉止文雅,氣度雍容,那拉氏等妯娌數人都恭敬相對,她也是不卑不亢,讓人頓生好感。

其他兩位作陪的師太,年紀大地有六十多歲了,小的也有近五十,都是相貌端正、舉止斯文地人,不過卻有些孤僻,只匆匆寒暄幾句,便回靜室打坐去了。

淑寧有些疑心,不知這幾位師太是什麼來頭,回程時,便在馬車中詢問母親。佟氏道:“這事額娘也說不清,有人說她們是老爵爺年輕時候地妾,也有人說是老太太孃家的表姐妹,卻也沒個準兒。聽說老太太曾下過封口令,不許人談論她們地來歷,只是每月撥些錢糧過來而已。這事關係到老一輩的陰私,你小孩子家還是不要理會的好。”

淑寧應了,便把疑問藏在了心底。

接下來的日子平平靜靜地過去了,佟氏忙着幫那拉氏整頓家務。雖然忙了些,心裡卻比從前輕鬆得多。不知不覺得,大房與三房之間地關係越來越好。四房雖有些不理世事的意味,但妯娌三人倒還相處融洽。只有二房常常避着。索綽羅氏見了人,總沒什麼好臉色,那拉氏也不去管她。

一日晌午,淑寧小睡過後,想起前些日子曾經答應賢寧要做糕點給他吃。卻因爲老太太的事而耽誤了,趁現在有空,先做了吧。

天氣這麼熱,乾脆做馬蹄糕好了。淑寧找來荸薺粉,拿水和了,又泡軟了些紅豆加進去,用碗盛了放進鍋裡蒸。正等着,卻聽到外頭傳來一陣爭吵聲,仔細一聽。卻是那個翠蓮和小劉氏地丫頭吵起來了,淑寧不禁眉頭大皺。我是轉換視角的分割線

翠蓮心裡非常不快。老太太過世後地第二天,她就收拾行李搬到了槐院。因爲她哭着喊着說自己不敢有違老太太的遺願。佟氏一臉似笑非笑地留下了她,但卻推說事忙。“暫時”安排她與別的丫環同住一屋。等過些日子再另行安排。

那個與她同屋的粗使丫環,每天都要早早爬起來去打掃院子。晚上卻呼嚕打得山響,因而人人都不肯與她同屋。翠蓮白天要去守靈,晚上卻沒法睡好覺,早憋了一肚子火,去找二嫫要求調房,二嫫卻說:“現在哪有功夫管這些小事?你沒瞧見太太都忙得快病倒了麼?你也是才從二等丫頭位子上提拔上來的,這才幾個月功夫,就嬌貴起來?再等幾日吧。”

翠蓮只好忍氣吞聲,過了幾日,卻覺得有些不對。她現在別說在張保身邊侍候了,連佟氏屋裡地差事都沒輪上,老太太出了殯以後,她只能做點雜務,這跟她原先預想的差太多了。想方設法地要在張保面前賣乖,卻總有人妨礙她,好不容易有了單獨與張保相處的機地,卻只是倒了杯茶,就被他支了出來。

即使這樣,翠蓮都還勉強能忍受,畢竟有幾位“翠”字頭的前輩是使盡渾身解數才掙到名份的,這是考驗她本事的時候。但令她心頭冒火的,是這院裡的人沒一個把她當姨娘看待的,而小劉氏地地位,卻絲毫沒有動搖的跡象。她就不明白了,這個劉姨娘,嫁過人又生了兒子,不知是走了什麼好狗運,才攀上了三老爺。明明三老爺對她並不寵愛,自己過來這麼多天了,也沒見他到她房裡過夜。憑什麼人人都還那麼尊敬她?大熱天的,自己頂着大太陽在外頭幹了半天活,回屋連杯茶水都沒有,劉姨娘有專人侍候不說,佟氏還特地吩咐自己送消暑湯過去。

豈有此理!自己明明跟她是一樣地(她以爲),而且還是老太太親賜,說起來比姓劉的還要尊貴些,憑什麼還要去侍候她?!最可惡地,是她整天一幅賢良地樣子,明知自己是三老爺的新人,也一點脾氣都沒有,難道她就不會嫉妒嗎?

翠蓮心裡轉着這樣地念頭,腹中便平添了怒火,故意不去送湯,等到侍候小劉氏的丫環來催,她還夾槍帶棒地說些諷刺的話。那丫頭跟她主子一樣是個老實人,比不上翠蓮的快嘴,爭不過她,差點氣得哭出來了。

淑寧走出小廚房時,正好聽見翠蓮有意無意地朝小劉氏的房間那邊說着:“……我勸姨奶奶也略動一動,別以爲自己是什麼正兒八經的夫人,也不過和我似的,憑什麼叫我侍候你,勸你放明白些,瞧瞧姑奶奶是什麼人……”

她見淑寧出來,便住了嘴,一臉帶笑地道:“喲,三姑娘怎麼在廚房裡?要什麼吃的吩咐底下人去做就是了,怎麼親自動手?沒的玷污了您的身份。”

淑寧淡淡地道:“原來你還知道什麼是身份?你在這裡大呼小叫的,是要做什麼?方纔那些話,也是你能對主子說的?”

翠蓮有些變了臉色:“三姑娘怎麼這麼說?一個妾……”“她是正兒八經娶進門的二房姨奶奶,她不是主子,難道你是?”

翠蓮漲紅了臉,嘴抖了半天,才冒出一句:“我可是老太太身邊的人。”淑寧瞥她一眼:“就因爲你是侍候過老太太的人,纔對你這樣寬容,若是其他人對姨奶奶說了這樣的話,我額娘二話不說就先打出去了。所以我勸你,別以爲姨奶奶心善好欺負,就在這裡胡說八道,實在辱沒了老太太的名聲。”

她轉身走回小廚房,順便招呼那丫頭一聲:“進來拿消暑湯。”留下翠蓮一個人在那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還要忍受路過的人詭異的目光。

過後淑寧把這件事告訴了佟氏,又道:“這個女人真討厭,額娘,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讓她走人?”佟氏淡淡笑道:“傻孩子,老太太好意派了人來侍候我們,我們怎麼能有違她老人家的意思呢?不過你今天做得很好,老太太一向遵循禮法,對主僕之別是看得很重的。她手裡調教出來的人,如果違反了她老人家生前定的規矩,我們當然要好好教導纔是。”

淑寧眨眨眼,會意地笑了。

接下來的日子,翠蓮越發難過。從前吃穿用度都不差的,現在數量質量都糟糕了許多。吃的飯菜,只有一菜一湯,還素多葷少。剛剛領的月錢,居然跟粉官等小丫頭一樣,連素馨這樣新上位的丫頭,領的銀子都比她多。她不服氣,跟管月錢的週四林家的理論,卻被對方駁道:“府裡的冊子上記着你是二等丫環,月錢就是這個數,素馨已經是姑娘跟前的大丫頭了,自然領的比你多。”

翠蓮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她本來在老太太房裡,只是專職灑掃的丫頭,因爲幾個大丫頭配人的配人,調走的調走,被攆的被攆,老太太無人使喚,見她還算討喜,才提拔上來的,月錢早升上去了,但府裡的冊子上,卻不知爲何還維持着原有的記錄。她本以爲不要緊,誰知此時卻吃了虧。

她覺得十分委屈,想找個機會向張保哭訴,順便勾引一下,張保卻一本正經地叫她去找佟氏。佟氏倒是極好說話,當即就從自己的月錢裡支出一兩銀子給她添上。可就算這樣,也只是大丫頭的月錢數量,她可是未來的姨娘啊。

她對佟氏抱怨了這一點,佟氏卻一臉驚奇地道:“這是怎麼說?老太太明明說,調你過來是要侍候我們的,並沒有說要你做妾的話啊?”翠蓮當時就冷了臉:“三太太這話糊塗,老太太好好的調我過來做什麼?您這院裡又不缺丫頭使喚,自然是要老爺將我收房了。”

佟氏卻板起了臉:“你的話才糊塗呢,當時老爵爺過世才百日,咱們家還在守孝呢,老太太怎麼會叫兒子納妾?她老人家最是懂禮的,難道還會做出這種有違禮法的事麼?分明是你居心叵測,才借用老太太的名頭,萬一傳了出去,別人還以爲老太太不遵禮法呢!”

翠蓮愣住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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