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成片和看現場是不一樣的。
因爲成片往往會漏掉演員本身的一些表演細節,並通過後期製作增加很多額外的東西。
好的演員,現場往往比成片更精彩。
就比如說現在。
鄭國宏在許臻開口的一剎那,就感覺渾身舒坦得不行。
他用餘光瞥了一眼不遠處的攝影機,悄悄把手中的挑杆又往下探了幾分,讓收音器在不入鏡的情況下儘量離演員近些。
這時候,柳永青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安靜的許臻,又扭頭看了看窗外雞飛狗跳的街道,臉上露出了一抹饒有興致的笑意。
“中統剛死了人,外面的路全封了,你這個‘罪魁禍首’居然還能這麼從容地來找我吃飯?”
柳永青伸手指了指自己對面的座位,道:“坐。”
許臻聽命坐了下去,脊背依舊挺得筆直,雙手老實地放在膝蓋上,坐得闆闆正正。
年輕的面容配上這副神情,讓他看上去稍顯青澀,絲毫不像是個鬧市中一槍狙殺中統高官的亡命徒,倒像是個涉世未深的學生。
柳永青問道:“知道剛纔殺的是什麼人嗎?”
許臻垂着頭,低聲道:“和六哥過不去的人。”
柳永青又問道:“我給你的槍呢?”
聽到這話,許臻稍稍擡起了頭來,猶豫着道:“那把槍被改裝過,又留了手套來遮掩指紋……”
他稍微停頓了片刻,繼續道:“我猜,您可能沒打算讓我把槍拿回來,所以我就把它留在現場了。”
說完這番解釋,許臻偷偷瞄着柳永青的臉色,眼中帶着些許忐忑。
“啪、啪、啪……”
而柳永青聽完這番話,卻伸手爲他鼓起了掌來。
“宮庶啊宮庶……”
柳永青的眼中露出了毫不掩飾的欣賞之色,讚道:“好小子!”
“我只給了你一把槍、一雙手套、一張照片,你居然能把任務完成的分毫不差!”
他點了點頭,笑道:“我確實沒有看走眼。”
說着,柳永青坐直了身體,擺出了尊重的姿態來,正色道:“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兄弟。”
餐桌對面的許臻聽到這番話,眼睛瞬間就亮了。
他的身體微微前傾,但卻依舊保持着恭恭敬敬的姿態,略顯僵硬地笑道:“不敢,我……”
“我其實應該算是您的學生。”
“哦?”柳永青挑了挑眉。
許臻的臉上帶着期冀之色,道:“38年的時候,軍統在臨澧開辦了特別訓練班,您是我們的教官。”
“哈哈哈,”柳永青聽到這話,擺了擺手,笑道,“我那就只是掛了個名而已。”
“可我記得,”許臻的眼睛卻漸漸亮起,道,“是您帶着我們在先總理的遺像前宣誓,告誡我們民國得之不易,革命青年應矢志不渝。”
他的呼吸略顯急促,語速也越來越快,道:“先總理的遺志和六哥的教誨,學生一直銘記於心……”
而柳永青聽他說起這些,卻下意識地別過了臉去。
“法國菜吃得慣嗎?”他將桌上的一個餐盤推向了許臻,打斷道,“我給你點了一份鵝肝。”
說着,柳永青又拿起了一個乾淨的高腳杯,倒了些酒,道:“鵝肝配上波特酒,別有一番滋味。”
許臻欠身接過柳永青遞來的酒杯,惶恐而又欣喜地笑道:“謝謝六哥!”
“咔!”
片刻後,場邊的副導演爲這段表演叫了停。
正在收音的鄭國宏不用看回放都知道,這段表演一定能過。
兩位演員的表演幾乎是嚴絲合縫,氣場上、神情上、語氣上,沒有一丁點兒的紕漏。
尤其是許臻,他前腳雷厲風行地殺完人,後腳來到柳永青身前,立馬換上了一副靦腆青澀的模樣。
兩幅面孔無縫對接,這份巨大的反差,輕而易舉地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部電視劇所能達到的極限也就是這樣的水準了。
……
“走了走了,轉場!”
約莫半個多小時後,餐桌邊的這組鏡頭全部拍完,劇組搬起各種設備轉去了下一個場地,兩位演員也暫時去了場邊更換衣服和妝容。
經過小範圍的溝通,鄭國宏乾脆就臨時接過了收音師的“重擔”,樂顛顛地跟着劇組一起轉移了。
他通過周圍人的對話得知,許臻是來救場的。
松江影視城這邊的戲份原本已經全部拍好,但是由於飾演宮庶的演員受傷,不得不重新拍攝,因此,這段時間劇組一直在補拍許臻的戲份。
而這也就導致了,許臻不得不在極短的時間內接連拍攝了初出茅廬、小試牛刀、大放異彩、不得好死等跨度極大的劇情。
比方說今天。
宮庶下午才見到六哥第一面,劇組成員們吃過晚飯,他馬上就要見六哥最後一面了……
一頓飯的功夫——是的,字面意義上“一頓飯”的功夫——許臻就從初出茅廬的愣頭青,變成了惡貫滿盈的特務頭子。
雖說電視劇素來是按照空間、而不是按照時間順序拍攝的,但這種節奏的身份轉化,也太考驗人了吧??
鄭國宏光聽了這一件事,就明白了柳永青爲什麼一定要找許臻這個檔次的演員來救場。
要是換了普通人,如此高強度的拍攝、如此快節奏的身份轉變,那得演成什麼德行?
饒是許臻,鄭國宏都不確定他到底能不能演好接下來的這段戲。
晚上7點,《風箏》劇組轉場到了影視城中的牢房場景。
接下來要拍攝的是獄中的戲份,鄭導看着周圍熟悉的鐵門鐵窗,憶往昔崢嶸歲月,回憶着自己在這裡都“折磨”過哪些影帝視帝、一線巨星,不禁十分感慨。
此時時間已是傍晚,劇組特意在牆角的小鐵窗外面加了一個光源,充當日光。
冷白的光線從鐵窗的縫隙投射進逼仄的牢獄中,更給這個場景增添了幾分陰冷氣氛。
不一會兒,飾演宮庶的許臻率先走進了片場。
鄭國宏扭頭望去,只見此時的他身穿一件骯髒、破舊的中山裝,臉色慘白,頭髮凌亂,手腳上戴着鐐銬。
場邊的副導演見他進來,道:“小許,什麼時候能開拍?”
許臻道:“導演,您給我三分鐘。”
看見副導演比了個“OK”的手勢,他便走到了牢房中的矮桌前坐下,輕輕閉上了眼睛。
不遠處的鄭國宏有些好奇地望向了他。
許臻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安安靜靜如同是在閉目小憩。
鄭導知道他大概是在理解角色、醞釀情緒,但這麼短的時間,又能醞釀到什麼程度呢?
他最崇拜的六哥當了“叛徒”,親手將他送進了監獄,此時的宮庶,該是個什麼樣的心情呢?
片刻後,許臻的睫毛輕輕一顫,緩緩睜開了眼睛。
鄭國宏下意識地朝他望了過去,想要看一看許臻的表演方式,然而卻不由得微微一怔。
——許臻沒有做任何表情。
憤怒,懷疑,絕望,心如死灰……統統沒有。
他就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平靜得像是一具死物。
“啪!”
鄭國宏還沒來得及去理解許臻目前的心態,就聽一聲脆響,拍攝已經正式開始了。
“吱呀”一聲,不遠處的鐵門被人從外側推開,柳永青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藍色工作服,手裡拎着一個竹筒、一個油紙包,一瘸一拐地朝着許臻走了過來。
此時的他鬢髮斑白,駝背瘸腿,鼻樑上架着一副老花鏡,再沒有了從前的半點影子。
柳永青一路走來,眼觀鼻、鼻觀心,始終不敢擡頭去瞧一眼許臻。
鄭國宏瞧見了眼前的場景,只覺心裡“咯噔”一聲。
洗得掉色的粗布衣服、不敢擡起的頭……
這一幕,跟之前那場戲中的許臻何其相似?
這個鏡頭處理得好啊!
老柳的戲,果然是從來沒有令人失望過!
這時,柳永青已經坐到了許臻的對面,扣扣索索地打開了那個油紙包,向許臻推了過去,然後又打開竹筒,給他倒了一杯酒。
——這個動作的順序,也與之前的那場戲一樣。
然而不同的是,此時,許臻飾演的宮庶再沒有了從前誠惶誠恐的神情。
“有酒,有肉,不錯啊……”
他這時候忽然開了口。
許臻的身體沒有做任何動作,眼神也依舊保持着死物的狀態。
他只是垂着眸子,看着面前桌子上的紙包和竹筒,舔了一下嘴脣,聲音低啞地道:“我好長時間沒吃肉了。”
柳永青正在倒酒的手稍微停頓了一下,輕聲道:“你以後想吃什麼,就跟他們說,我去給你買。”
聽到這句話,許臻原本死水般的雙眼輕輕閃動了一下。
“我總吃你的飯。”
他說着擡起頭來,第一次看向了獄中的柳永青,喃喃地道:“我記得,那是46年的4月12號,我殺完高佔龍之後,你請我在玫瑰飯店吃了法式鵝肝和波特酒。”
說着,許臻的嘴角微微上揚,道:“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的一頓飯。”
而柳永青聽到這番話,身子一顫,卻依舊沒有擡頭去看他。
他只是垂着頭,將盛着酒的碗擺到了許臻跟前,道:“哥現在沒那個條件了,將就一下吧。”
許臻莞爾一笑,伸出帶着鐐銬的手來,拿起了那隻酒碗,輕聲道:“我沒想到你會來見我。”
說罷,他仰頭喝了一口酒。
然而下一刻,他卻忽然毫無徵兆地站了起來,“啪”地一聲,將酒碗結結實實摔在了柳永青的頭上。
“你竟然還有臉來見我!”
這一聲嘶吼,在幽深空曠的牢房中形成了陣陣迴音。
在他的對面,酒碗被摔成了無數塊碎屑,伴着未喝完的酒液淋了柳永青滿頭滿臉。
方纔幾乎沒有任何情緒的許臻在這一刻忽然爆發了。
他站在柳永青的面前,通紅的眼眶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這個縮頭烏龜,身體因過度的激動而打着擺子。
“六哥,軍統六哥……”許臻的怒火中帶着癲狂,聲音嘶啞地叫道,“竟然會背叛黨國!”
他因過度的激憤而喘不上氣來,慘白的臉頰上泛起了病態的殷紅。
“枉鄭老闆臨死之前,還推薦你出山主持大局;枉總統這麼多年過去,還能想起你!”
“你,你……”
許臻咬着牙,勉力撐着自己的身體,吼道:“你讓吾輩軍統同仁……顏!面!掃!地!”
在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對面的柳永青始終一言不發。
酒液順着他的頭髮“滴答、滴答”地滴落下來,讓他看上去無比狼狽。
柳永青沉默了許久,才終於低聲道:“我沒有背叛。”
“我從來……都不屬於你們。”
說着,他摘下了老花鏡,抹了一把臉上的酒水,擡頭望向了對面的許臻,緩緩地道:“我是中國共產黨黨員。”
“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
這一刻,獄中的二人第一次四目相對。
許臻臉上的怒火像是僵在了臉上。
死寂的牢房中,急促的呼吸聲聽上去似乎格外的刺耳。
他呆呆地望向眼前的柳永青,像是在看着一個陌生人。
許臻的瞳孔逐漸渙散,兩眼似乎有些不對焦。
他伸手在旁邊摩挲着,似乎想要找什麼東西來撐住身體,然而卻什麼也沒有摸到。
“喀啦……”
下一刻,許臻整個人像是被打斷了脊樑,頹然癱倒在地。
方纔支撐着他的一口氣陡然煙消雲散,大滴大滴的淚水不受控制地從他的眼眶中滾落下來。
一旁的鄭國宏就站在離他幾米遠的位置上,看着他此時的神情,只覺心臟猛地揪緊。
這不是死亡的臨近,這是信仰的崩塌。
自己一直以來所堅信的東西,那個帶他宣誓、教他一切的領路人,竟然是個演出來的人物。
六哥,軍統六哥,從來都不存在……
柳永青沒有再去看他,只是撐着桌子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朝牢門外走去。
而在他背後,許臻癱坐在地上,再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咔!”
良久,場邊的副導演叫停了這場表演。
然而無論是牢房中的許臻,還是正在甬道中踽踽獨行的柳永青,誰都沒能立即從方纔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鄭國宏撂下手中的收音杆,看着依舊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的許臻,只覺心頭劇震。
這種水準的表演,居然是在救場的情況下演出來的?
這樣的演員……拿獎還分歲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