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我在家裡很頹廢地過,哭過了,難過完了還得面對現實,我的腦子緩慢地轉動起來,開始思考怎麼解決孩子的問題。
眼下我跟姜曉雪之間的事情還沒有完結,而且葉修也不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不,就算他知道又能怎樣,他已經快要跟安萌結婚了,而曉妍肚子裡面還有他的孩子……
對我而言,這絕不是個生孩子的好時機。
可是也許是女人身體中那種天然的母性使然,我居然捨不得。
我曾經不止一次勸過曉妍打掉孩子,現在我才知道,要打掉肚子裡面的孩子這個決定有多麼難,就算是這麼不合時宜的一個孩子,想到要扼殺,我心裡還是很痛苦。
這是我跟葉修的孩子,會不會有葉修的眉眼……
生,還是留,兩種聲音在我腦海中打着架,折磨得我機會快要崩潰。
周天下午的時候,左佳明跑來看我了。
我打開門的時候,還是有些頭暈,他看我一眼,有些嫌棄:“你好歹也洗把臉啊。”
我沒有說話,轉身回去,又抱着抱枕縮在沙發上,他見我狀態不對,趕緊跟過來,蹲在沙發跟前盯着我,“給你打電話你也不接,我還以爲這一到休假你就宅死了呢……怎麼了?看你臉色這麼難看,失戀了?”
我沒有心情跟他開玩笑,咬着嘴脣不吭聲。
“不舒服你要說出來啊,我帶你去醫院。”他又好心地提議。
醫院根本解決不了我的問題,我自己都解決不了。
他看出我不願意說,嘆口氣,就提着一大堆東西跑廚房去了。
聞見他做飯飄過來的一點兒油煙味兒,我的胃裡面又翻江倒海,跑去洗手間。
明明已經沒得吐了,都在吐胃液和膽汁了,嘴巴里面一片苦澀,那種噁心的感覺卻沒有消退,我難過的要死,幾乎要暈倒在洗手間,好久,按下衝水起身洗臉漱口,在鏡子裡面看到左佳明一言不發,倚在洗手間門口看着我。
“……真懷孕了?”良久,他開口,依然是調侃的語氣,嘴角微微勾着。
他只是一句玩笑話,我卻覺得這句話快要將我擊潰了,我受不了了,真的要崩潰了,我一個人扛不住,真的扛不住,這種精神上巨大的,無形的壓力讓我連最後的自制力也沒有了,我對着鏡子,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
他一下子慌了神,走過來扳着我的肩,抽了紙巾給我擦眼淚,擦完又流出來,他意識到什麼,沉默着看我流淚,好一陣子,再開口,聲音艱澀:“……那個男人是誰?”
我捂住了臉,想起葉修的名字來,胸腔裡面的空氣好像都被掏空了一樣難過,我只是哭,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他猶豫了一下,輕輕抱住我,用手在我的背上柔柔地拍。
不知道哭了多久,聲音都有些啞了,在淚水發泄換回的清明裡面,我想起我是在左佳明懷裡,有些不自在起來,擡頭慢慢推開他,洗了一把臉,然後往客廳走。
左佳明一直很沉默,跟我無言地坐在沙發上,看着我紅腫的眼睛,欲言又止。
我長長嘆了口氣,說:“別問了,問了也沒用,我不打算生出來。”
他表情木木的,有些恍然地道:“夏涵,你真殘忍。”
他說對了,我確實很殘忍,但是如果我不對自己,不對這個孩子殘忍一些,我無法想象自己以後的生活,我既沒有連去見曉妍,也沒有臉再面對爸媽。
他又說:“我以爲我一直在你身邊,我以爲你至少拿我當朋友……可卻像是隔着銀河,我對你的一切真的是一無所知,現在你懷孕了,我連孩子是誰的都不知道……你對我,好殘忍。”
我沒有說話,對於他的控訴,我根本無法反駁。
他沉默了一會兒,起身從衣架拿了外套穿。
他要走了,我知道我讓他失望了,我不想讓他走,因爲我現在太脆弱了,脆弱到沒辦法一個人呆着,可是我既沒有理由,也沒有臉留下他。
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穿好衣服,打開門再帶上。
門鎖“咔嚓”一聲,整個房間頓時又只剩下我一個人,空曠而寂寥。
我眼淚已經流乾了,側身倒在沙發上,發着呆。
我想,我該被葉修掐死,該在那時候在江水裡面溺死,我不該活到現在的,那樣我就不用孤獨地面對這一切了。
我閉上眼睛,在心底數着秒,時間是那麼難熬,我想睡一會兒,可是睡不着,胃裡面是空的,一直沒吃到東西,火燒火燎一般,但又什麼也不想吃。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門鈴被按響了。
我拖着困重的身體走過去,打開門看到左佳明站在門口,拎着個袋子。
他沒理我,從我身旁走過就進去了。
我愣了一下,關上門,回到客廳,聽見廚房傳出榨汁機嗡嗡嗡的聲音,又無比睏倦地蜷縮在沙發上,模樣頹廢至極。
左佳明從廚房走出來的時候,手裡端了杯子,裡面裝橙黃色的液體,他蹲在沙發跟前,把杯子放我眼前,開口說:“是西柚汁,懷孕的時候如果喝這個會好過一些,你先喝一點,休息一會兒,看能不能吃點兒東西。”
我怔住,捉摸不清他這是在做什麼,一時間沒有說話。
他拉着我的手,強硬地把杯子放我手裡,往我嘴邊推了推,“聽話,喝一點就會舒服些。”
我有些懵懂地抿了一口,西柚酸酸的味道彌散在嘴裡,卻不讓人反感。
他鬆了口氣,坐在我旁邊,看着我喝。
等我喝完了,把杯子放在跟前的茶几上,他盯着杯子,也不看我,說:“把孩子生下來吧。”
我錯愕地看着他。
“流產對身體不好,要吃很多苦頭……而且你也想要這個孩子吧?不然就不會哭的那麼傷心。”
我抓着自己的衣角,捏緊了,感覺掌心在微微出汗。
我真的能夠留下這個孩子嗎?
“現在你得罪了姜曉雪,確實不是個生孩子的好時機,如果要留下孩子,你必須離開遠洲,而且越遠越好,但是你才進過拘留所不久,出國的話簽證難度太大,只能是在國內了,選個距離A市遠一些的城市藏起來,等我抓住了姜曉雪,你就可以放心了。”
我靜靜地聽着,他的聲音醇厚,有種讓人安心的力量,這樣聽他一說,彷彿這些計劃是可行的。
“只是一個人的話,生孩子帶孩子會很辛苦……”他猶豫了一下,轉過臉看着我,“要是撐不住的話,要不要在我身邊?”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撓了一下頭,說:“那個……我的意思是,做我女朋友好嗎?”
我像個啞巴似的,連聲音也出不來了。
“那樣,你就不用遠走他鄉,可以繼續留在A市生孩子,姜曉雪追查你也會查到我,但我是警察,她就不會太囂張,你對你父母也能有個交代……”
我以爲眼淚流乾了,可這一瞬間,又流下來了。
他沒找到紙巾,手忙腳亂地用手給我擦眼淚,溫熱的掌心覆在我的眼睛上,“別哭了……我不能看你哭,真的,你這樣哭個不停,會令我失去理性,想殺了那個男人。”
我一把拉開他的手,一下子就撲到他懷裡,鼻涕眼淚齊齊地往他衣服上蹭,我嗚咽着說:“左佳明,你真好。”
他的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隨後抱緊了我,摸着我的頭髮,“你才發現啊。”
“正因爲你這麼好,我纔不能害了你,你值得更好的,”我說話間帶着哭泣過後的鼻音,“你會找到一個愛你的好姑娘,我不配。”
一個男人要下多大的決心,才能接受一個不屬於自己血脈的孩子?我明白他這些話背後需要的勇氣。
他有些認真地跟我較勁起來:“配不配是你說了算嗎?那是我說了算的,你給我聽好,就算被男人拋棄了,也不準自輕自賤,在我眼裡的夏涵就很好,不……最好的,別的我都不想要。”
我揉了一下眼睛,坐起身來推開他,說:“別安慰我了。”
他急急地說:“我不是安慰你……我是說真……”
我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你對我好,你現在能夠說這些話,我心裡就舒服多了,孩子的事情,我自己會想辦法的。”
他蹙眉看我,很惆悵的樣子,我拍了拍他的肩,“好兄弟,夠義氣,姐沒看錯你。”
“……”他的表情像是被噎住了一樣,“你……你不哭了?”
我點頭,“嗯,不哭了,哭又不解決問題。”
“不哭就好,”他又問:“那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我再考慮一下吧。”我對他說。
跑遠一點兒是個不錯的主意,我對這座城市已經厭倦無比,但是在我離開之前,必須拿回我的證件,並且,我得想辦法把姜曉雪送到監獄裡面去,以免除後顧之憂,也是爲左佳明報仇。
我可以隱瞞這個孩子的來歷,只要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這個孩子是誰的,如果我能夠順利拿到尹正言承諾的那五十萬,我就有足夠的經濟基礎好好生下孩子撫養。
這個計劃意味着我必須得在顯懷之前拿到扣在葉修手裡的證件,還要搞定姜曉雪,拿到她手裡的資料然後交給葉修。
我的時間不多了。
————
隔天下班後我去了一趟醫院,取了一些藥。
那些藥是我的PlanB,如果真的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就必須面對放棄孩子的可能。
醫生告訴我只要月份不大就可以藥流,並寫給了我這些藥的服用方法,我把藥小心地放在隨身的包裡面,時刻提醒着自己,如果我不能順利拿到證件,不能搞定姜曉雪的話,我就得在懷孕的跡象變得明顯之前,吃掉這些藥。
我的人生變成走在刀刃上的一場賭博,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可是左佳明在走之前告訴過我一句話:
“現在不論孩子的爸爸是誰,都可以確定孩子的媽媽就是你,爲了孩子,堅強起來吧。”
我已經不是爲我一個人而生存了,我身上的重擔迫使我不得不再去主動找葉修一趟。
在產品部呆了三天,本想碰運氣,以爲葉修總會來產品部開會,可是一直沒等到,我也不能坐以待斃了,第三天的下午我打電話給葉修,打了好久,一直是暫時無法接通。
我心裡有點兒不舒服,跑出辦公室隨手拉住一個總監辦的一個同事,人稱百事通。
“打電話對方的一直是暫時無法接通是怎麼回事?”我問他。
小夥子嚴肅地扶了一下眼鏡,告訴我:“就是‘我最討厭夏涵不想接她的電話’的意思。”
我作勢輕輕抽了一下他的臉:“說人話。”
他立馬服軟:“有兩個可能,要麼對方是跑到手機信號不覆蓋的山溝溝去了,要麼就是對方把你電話拉到黑名單了。”
我放了他,跑回辦公室,給詹雲哲打了一個電話。
“夏涵,你怎麼會主動給我打電話?太稀奇了。”他在那頭的聲音微微有些興奮。
我說:“沒事,這幾天沒見,就問問你跟葉總最近忙什麼呢。”
“還是之前的那個珠寶項目啊,葉總跟尹總槓上了,尹總阻撓,葉總現在非要弄,正在重新做風險評估和數據報告呢。”
我有些躊躇起來,“那……就是說你們一直在總部?”
他回答:“是啊。”
我有些不死心地追問:“是總部的那棟樓裡面嗎?”
他有些摸不着頭腦:“是啊,總部就這一個啊。”
我說:“哦,好吧,沒事兒了,你忙吧。”
“哎哎別掛啊,什麼事情……”
他還在絮絮叨叨,我已經悻悻地掛了電話。
——總部的那棟樓怎麼可能沒有手機信號?
我在心底暗暗叫罵,葉修這個混蛋,居然把我的號碼拉黑!
搞得好像我很想聯繫他一樣!
下了班之後我沒有回家,先去了一趟葉修的那棟公寓,其實我一點兒把握也沒有,只是想去碰碰運氣。
之前本來要在會議室還給他的鑰匙他沒有帶走,所以我又收起來了,我站在門口想了一會兒,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房間很安靜,我掃了一眼,客廳跟廚房還有餐廳都沒有人,有些失望,看來是沒有回來。
我鞋子也沒換,慢慢走進去,焦慮地一邊在心裡想他可能去哪裡一邊到處亂轉,跟着自己的習慣,就走到了我住過的那個臥室,然後我被嚇了一跳。
葉修居然在。
纔不過是晚上八點多鐘而已,他居然已經睡了,躺在我之前的牀上,看得出他睡的並不沉穩,長長的睫毛撲朔,眉心凝出一個“川”字紋,前額一層細密的汗珠,手還緊緊抓着被子,像是陷入一個危險的夢魘裡面。
我沒有立刻叫醒他,蹲下去在牀邊看着他。
他的表情有些痛苦,我想起之前他對我說過,他時常做噩夢,我突然覺得這樣子的他有些可憐。
蹲了一會兒,我的腿都有點麻了,他也沒醒來的跡象,我起身坐到了牀邊去,伸手忍不住想要撫平他眉心的紋橫。
從前最愛的表情,現在看着卻也揪心。
我的手剛剛觸到他的眉心,他就睜開了眼,幾乎是同一刻,抓住了我的手腕翻身把我壓在下面。
一瞬的變故讓我頭暈了一下,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手已經扼住我的喉嚨,雖然沒有用力,還是讓我心驚,他到底在做什麼樣的夢?
他低頭看着我,喘息有些紊亂,好一會兒,喉結滾動了一下,原本有些懵然混亂的眼神恢復到清明,“……你來做什麼?”
他還壓在我身上,這個姿勢有些曖昧,我忍不住扭動了一下身體,他壓的更緊,聲音變得黯啞:“別亂動。”
我一下子就不敢動了。
他的口氣裡面有一種顯而易見的疏離,我想起他把我的號碼拉到了黑名單裡面,想必確實是不想再見到我了,心裡覺得有些苦澀。
我們終究變成了,對彼此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我說:“有事情想跟你談。”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幾秒後,翻身下牀。
“如果是夏曉妍的事情,我已經讓詹秘書去安排了。”
他一邊整理自己身上的浴衣,一邊慢慢往出走。
我趕緊起身跟了上去。
明明那天對我說的話毫不在意的樣子,原來心底裡還是記下來了,我覺得還有希望,想跟他心平氣和地談一談。
他在餐廳倒了一杯水,然後坐在餐桌旁邊的椅子上,閉着眼睛揉了揉眉心,我慢慢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
他再睜開眼看見我的時候,表情似是有些不耐了:“還有事?”
外面天色已經暗下來,餐廳裡面沒有開燈,就着窗口透進來隱約的路燈的光,我看見他的表情帶着一些陌生的麻木和疲憊。
我說明來意:“我需要我的證件。”
他愣了一下,然後突然冷笑。
“是啊,如果不是爲這個,你大概也不會主動來找我。”
我看着他的臉,腦子裡面突然想起詹雲哲那天在別墅跟我說的話來,一時之間,我居然判斷不出那些話的真假。
——爲了護我周全才留我在A市的嗎?
我當然不能這樣問,未免太過自作多情,我說:“那些東西留在你手裡有什麼用?現在你這麼討厭我,我離開這裡對你來說不是更好嗎?”
他端起杯子喝水,瞥了我一眼,帶着嫌惡的眼神,“夏涵,我要做什麼事情,要怎麼做,用不着你來教我。”
我咬了咬牙,認真說:“那如果我跟你做交易呢?”
他身體往後仰,靠着椅背,摸到桌上的煙點了一支,緩慢地吐出菸圈來,“如果我沒有理解錯,‘交易’這個詞的意思是,你有我想要的東西,拿來跟我交換你想要的東西。”
“你想要姜曉雪手裡有關於尹正言的資料。”我握了拳,很肯定地說。
姜曉雪手中的那份資料現在炙手可熱,尹正言本人想要,左佳明想要,眼前的這個人,他千方百計地把我送到尹正言身邊然後讓我引起姜曉雪的注意,毫無疑問,也早就盯上了姜曉雪。
他抽着煙,昏暗的光線裡面,緊盯着我的眸子讓我倏忽地感到了一陣寒意。
“如果我沒有記錯,我好像已經替你照顧了你那個拖油瓶一樣的妹妹,”他開了口,低沉的男音暗含着蠱惑人心的力量,“當時我給你的指令是監視尹正言,後來我給過你新的指示,留在A市,然後隨便你怎麼生活,你非要跑到遠洲來是爲什麼?”
他犀利的目光像是要洞穿我,我想起除了孩子的事情之外,尹正言曾經承諾我取到資料就給我五十萬的事情我也沒有告訴他。
現在有了孩子,我更需要那五十萬了,我對金錢的這種渴求說出來他肯定不會明白,我在腦子裡面費心地琢磨着該怎麼找個藉口跟他解釋我回到遠洲這件事。
“哦……我都忘了,”他突然勾了勾脣角,“你還有個做刑警的男朋友,怎麼?他混到這一步了,要讓自己的女人出來冒險幫他抓尹正言的把柄?”
這種譏諷的語氣聽的我心裡極不舒服,連左佳明都一起嘲笑起來了,我說:“這件事與他無關,是我自己的決定,你的目的是那些資料,我很清楚那些資料的價值,你照顧曉妍,把我的證件還給我,我把資料給你,這筆交易對你來說很划算。”
“夏涵,你又開始自作聰明瞭,”他狠狠吸了一口煙,“尹正言想要資料,警方也想要資料,我憑什麼相信我從你手中拿到的資料是完整的?”
我愣了一下。
這個問題我根本沒有想過,我只想着先忽悠他在可能的條件下答應把證件還給我,卻忽視了他在商場叱吒風雲這麼久的縝密心思。
怎麼辦……
他的聲音復又響起來:“他對你不夠好。”
這句話很突兀,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又說:“如果他對你夠好,就不會讓你回到遠洲來,你根本不知道遠洲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我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看着他笑出來:“別忘了,最初把我送到遠洲裡面的人,是你。”
一支菸燃到盡頭,他在菸灰缸按滅了,迎上我的視線,“遠洲是野獸的競技場……沒錯,我把你送到遠洲,原本是想看你被撕的片甲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