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一鍋開水澆進了螞蟻羣,燕軍的攻勢澎湃又犀利,從衝進城門的一剎那方纔膠着的局勢便成了一邊倒,摧枯拉朽地將叛軍衝了個七零八落。
燕七射光了箭袋裡的箭,並沒有跟着武珽他們繼續衝殺,而是走到了城門邊靠着城牆壁休息,縱然前世沒少經歷戰場廝殺,但那大多是追逐與射擊,哪裡像是這些古人,全都是真刀真槍和肉搏上陣,對於耐力和力量還真是莫大的考驗。
這考驗她勉強及格並且也不打算繼續考高分,眼前大局已定,她終於可以鬆口氣稍微偷個懶兒。
雨勢在天完全大亮以後更加急了,燕七立在牆根兒下不小心喝了好幾口雨水,不得不從旁邊的屍體堆裡扯出一片盔甲頂在頭上遮雨,目光追隨着平叛軍的洪流落向遠方連綿的屋頂,高高的塔尖,灰白的天空。廝殺聲越來越遠,聽在耳裡漸漸變成了嘈雜的雨聲。
不知過了多久,模糊迷離的雨霧中走出個人來,丟開手中的鋼刀,一步步邁至燕七的面前,仔仔細細地在她的臉上和身上看了一陣,而後轉過身,道了聲:“上來。”
“還能行嗎?”燕七問他。
他只是反手拍了拍自己的肩,燕七便不再多說,輕輕一跳伏上他的背脊。
他揹着她走出城門,向着大營所在的方向行去,梗着脖子望着前路,前路雨迷草悽一片蒼茫。
“他對我,實則很好。”良久他忽而沉着聲道,“雖然他……”臨死前曾想殺了他。
他停在這裡,聲音哽了哽,最終並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重重地呼出一口氣,道:“都結束了。”
“嗯,都結束了。”燕七道。
……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燕七在元昶背上的時候就已經睡着了,後來朦朧中知道回了營地,有人給她在廝殺中受傷了的腿上藥包紮,然後她就迷迷糊糊地脫了溼衣換上乾衣,鑽進被窩睡了。
睜開眼,頂上是熟悉的帳篷,旁邊是熟悉的人,光着膀子,纏着滿身繃帶,交疊着長腿架在她的榻上,正盯着虛無的某一處出神,聽見她翻身,驟然回過神來,扭臉看向她,然後咧嘴一笑:“你快要睡死過去了燕小胖。”
“別提了,”燕七開口,聲音乾啞,“做了好多連環夢,每個夢裡都在不停地找水喝,好不容易等到下雨,擡頭想喝幾口,結果聽見天上有人說:‘怎麼可以隨地小便?!’然後雨就停了——好生氣哦可還是要保持微笑。”
“……”元昶無語地看了她一陣,“現在還想喝嗎?”
“想。”燕七道。
“等着,”元昶放下腿站起身,“我肚子裡還有點。”
燕七:“……”男人們的傷口癒合能力還真是快……
當然,也許這位只是把傷口藏到了更深的地方去,卻將年少時的笑容故意擺在臉上,然後在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再慢慢療傷。
假扮少年的少年很快壞笑着端了碗水回來:“自己喝還是我幫你?”
“……不用麻煩你啦。”燕七坐起身,渾身骨頭痠疼得快要散了架,“我睡了多久?”
“兩天一夜,現在已經是晚上了。”元昶坐回來,歪着身看着這位的小紅嘴兒抿着碗沿兒,腦海裡忽然閃過塗彌臨死前說的那番話,眉頭不易察覺地微微蹙了一蹙。
燕七喝罷水,把碗遞迴給元昶:“有勞了。”然後不客氣地又躺回了榻上。
“還要睡?不吃點兒東西?”元昶把碗放到旁邊几上,轉回頭來看着這頭小胖。
“明天早上再吃吧,”燕七看看他,“呃,你還要在這兒坐着?”
“你這是什麼語氣?!”元昶瞪她,“難道我樂意在這兒陪着頭小死豬嗎?!”
“那你這是……?”燕七問。
“對啊,我就是樂意在這兒陪着小死豬。”元昶道。
燕七:“……”
“傷口怎麼樣,疼嗎?”元昶重新把腿架起來,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問她。
“不疼,你呢?”
“我疼,”元昶呲牙皺眉,“疼得動不了,只能在這兒坐着。”
“……好了我知道了。”燕七無神臉,“叛軍怎麼樣了?”
“頑抗的殺了,投降的綁了,逃跑的正在追,”元昶閉上眼睛微微仰起臉,“你爹活捉了塗華章及其長子塗弘,那個自稱是壽王遺孤的傢伙嚇得自盡了,叛軍現在只剩下了幾顆殘渣,被徹底清理掉是遲早的事,可以向天下百姓和我姐夫交差了。”
“是啊,可以交差了。我爹呢?”燕七問。
“一直忙着在前頭大帳裡安排戰後事宜,”元昶道,“玉華城內的屍首都需要處理掉,武器裝備要回收,打掃乾淨就要張榜讓那些逃亡到他處的住民都回來,重新恢復日常生活,還要清點我軍傷亡,安置屍首……反正林林總總事情多得是,想要回京至少還要耗上個把月。”
怪不得沒時間防範勾搭他閨女的臭小子,燕七看了看臭小子,見這位臉上掛着彩,頭髮還焦了半幅,不由問他:“對了,彈藥庫你們是怎麼炸的?”
“用猴子炸的。”元昶輕描淡寫地道。
“在考驗我的想象力嗎?五個字打發要飯的呢?”燕七木臉看着他。
元昶笑出一聲來,道:“有什麼可說的,功臣是猴子,我們充其量就是給猴子打了個下手。”
話雖如此,實則除了空降兵們誰也不知道當時的情況是怎樣的兇險。
元昶他們這幾個人一連在彈藥庫附近觀察了三天,不但找到了彈藥庫的通風口在什麼地方,還摸清了把守彈藥庫的守衛進行巡邏的規律,於是就在行動當天,由元昶帶着一隻身形最小的猴子潛至最接近彈藥庫的地方,武珽則卡着兩隊守衛都遠離通風口的時機,在遠處放出一枚煙花,當煙花升空的時候,彈藥庫的守衛出於驚訝至少有一個瞬間是向着天空看的,而元昶也就是在這短短一個瞬間的空當施展輕功疾馳至通風口處,讓猴子順利鑽入投放引火物,爆炸的威力巨大,元昶未敢多做停留立即後撤,即便如此也還是受到了波及,不但頭髮被火給燎了,爆炸的衝擊波還震得他內腑受傷噴了幾大口血,耳朵也有一段時間的失聰。
“我還沒來得及問你,”元昶偏頭瞪着燕七,“你是怎麼跑到城裡去的?!不是讓你好好兒待在大營裡的嗎?!”
“我以爲我爹壯烈了,跑去給他老人家收屍。”燕七慚愧地道。
“你沒事兒瞎以爲什麼?!哪隻眼睛看見你爹死了?!不知道戰亂時的謠傳最多最不能取信的嗎?!”元昶伸出一根手指狠戳燕七腦門。
“我錯了,”燕七躺平任戳,“這件事我得找傳話的那位好好說道說道。”
“不必了,”一個聲音慢吞吞地在帳篷門外響起,接着便見燕九少爺拎着個食盒進來,先淡淡地拿眼白瞟了眼他姐榻邊的那頭半裸男子,而後方看向榻上他不爭氣的姐,“那人那日跑進主帳,才說了一句爹被火銃擊中,便讓大伯令人拖出去斬了,那顆頭如今還掛在外頭的杆子上。”
“燕先生這麼火爆?”燕七坐起身。
“該斬!”元昶在旁哼道,“不管那人目的是什麼,擾亂軍心就是大罪!唯一能往來戰場傳遞消息給主將的只有斥候,旁人傳的消息一律不能信,更何況他擅自回營便是逃兵,更該斬!斬來示衆便是要警示其他的兵,莫要挑釁軍威,莫要心懷叵測!”
燕九少爺一邊將食盒放到旁邊桌上,一邊淡淡道:“這支平叛軍不僅僅只有爹手下的兵,是幾個部營拼合起來的,裡頭良莠不齊,難免有人混水摸魚。”看一眼燕七,“吃些東西補補腦?”
“……就不能是補補身?”燕七翻身下榻,飯都給她拎來了,總不好再原封送回。
“也是,沒有的東西何須要補。”燕九少爺揣起手慢條斯理地坐到桌旁椅上。
“……我錯了,我還是補腦吧。”燕七正要走到桌旁去,身後卻飛過來一件袍子正落在她背上,聽得元昶道:“不怕着涼啊你?!穿厚點再吃!”
燕七從善如流地把袍子裹上,轉頭問他:“你吃了嗎?沒吃的話不要和我搶啊。”
“……出息!”元昶坐着沒動,“吃你的吧!我早吃過了。”
“看來吃得不少,”燕九少爺淡淡地從旁邊飄過來一句,“雞尖補多了所以屁股沉麼。”
雞尖就是雞屁股,吃哪兒補哪兒……嫌元昶坐着不走呢。
“……”元昶僵着臉站起身來,目光投向燕七,卻見那貨慫得只管低着頭假裝夾菜吃,這叫一個恨胖不成鋼,再看向燕九,人壓根兒不瞧他,垂着眼皮老僧入定似的坐在那兒超脫物外。
元昶眉峰動了動,一步一步走到燕九少爺面前,忽而一伸手,蓋到了他的腦瓜子頂上,像愛撫小朋友似地在上面輕輕拍了拍,道:“你也多吃些,個兒頭都不見長。”說罷衝着小朋友呲牙一笑,轉身走了。
——炸了炸了炸了,燕七驚悚地看着她家燕小九額角那根暴跳得岌岌可危的小青筋兒,十分確信元昶那貨就要倒大黴了,怎麼就敢惹她家這位嘴毒腹黑的大大啊!還把人家當成小朋友,還笑話人家長不高——燕小九最怕自己長不高了知道嗎!
“如果你也不反對,”燕九少爺慢慢擡起眼皮,聲音卻是平淡,“那麼我同意他成爲我的姐夫。”
燕七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顫——這是準備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報復元昶了嗎?多大恨吶這是!連親姐都被毫不猶豫地賣出去了嗎……
“三思啊親,請收回這個差評,萬事好商量。”燕七嘴裡像是含了十個柯無苦,“好了我們嚴肅點說些正經事,打算什麼時候回京都啊?”
“我要晚一些再回,”燕九少爺沒有拆穿他姐轉移話題的意圖,“玉華城戰後需要重整,大伯想要讓我全權負責統籌。”
“哇,真的可以嗎?”燕七雙手交握胸前,表示自己此刻在做“星星眼”的表情。
“去年在塞北時重建風屠城,大伯從頭到尾讓我在旁跟着學習,”燕九少爺沒理會這人的面癱臉,“如今玉華城的重整也大同小異,卻還比風屠城時要簡單得多,大伯的意思是讓我正好趁此機會學以致用一回。”
“太好了,機會難得,要加油喔。”燕七欣慰地看着他,“真是長大了啊。”
燕九少爺額筋又跳:確定你不是在給元昶背後下刀子麼?又提起什麼“長大”、“長高”。
“那麼說大伯也會留下來?”蔫兒壞的這位已經問下一問題了。
“會。”燕九少爺極力容忍着道。
“那我也留下來吧。”燕七道,“爹也不能早走呢。”
聽見這話,燕九少爺忽而面色一滯,轉而恢復如常,卻早已被燕七敏銳地看到了:“怎麼了?爹有什麼事?”
“沒什麼,”燕九少爺垂了眸子,聲音既慢又沉,“爹受了不少傷,軍醫給他包紮時,我就在旁邊打下手。”
“所以?”燕七看着他。
“所以,”燕九少爺緩緩擡起眸子,對上燕七的目光,“我取到了他的血。”
“……”燕七輕嘆,“你這孩子,不是說過了麼,滴血認親是不準的。”
“十成十不準麼?”燕九少爺道。
“這個不能保證。”燕七如實道。
“所以還是有可能的不是麼,”燕九少爺沉沉地看着她,“我和他的血,不相溶。”
“那麼你是怎麼打算的?”燕七問他。
燕九少爺攤攤手:“我無意改變現狀。”
“而你只需要真相。”燕七接了話道。
“是的。”燕九少爺笑笑,“所以你大可放心,我還是會把他當爹,也會給他養老。”
“……爹會感動哭的。”燕七開始扒拉飯。
“塗彌當真讓爹射死了?”燕九少爺問。
“是啊。”燕七道。
“屍體呢?”又問。
“塵歸塵土歸土了吧。”燕七道。
“我看到元昶埋了角紅衣碎片在那邊的空地裡,並且做了個無名冢,還磕了頭。”燕九少爺道。
“重情義是好品質。”燕七道。
……
暴雨過後,細雨又連綿了幾日方纔收尾,天空終於見了晴,只是樹上葉子被雨沖刷得一片不剩,晨風裡已經可以嗅到初冬的氣息。
除了燕七,姓燕的們都很忙,燕子恪帶着燕九少爺入駐了玉華城,奉旨暫時主持恢復城中正常生活秩序的工作,新的相關官員還在赴任途中,要到交接完畢,燕子恪才能回京復旨。
燕子忱則在忙軍中事宜,大軍已經開始分批迴京了,剩下的一部分協助進行城中的清理工作,燕子忱也要留下帶隊,倒是把燕七叫到身邊,道:“你先隨軍回去,家裡還在擔心,雖然你大伯早先讓人帶了口信回去報了平安,到底不比見到你本人讓人放心,況戰後最危險的事是感染,你腿上帶着傷,不宜在此多留。”
燕七應了,道:“爹你的傷也要多加小心,早些回去。”
結果元昶也要跟着回去,理由是“綜武賽再耽誤錦繡今年就沒戲了”,對此武珽也表示贊成,於是元昶武珽蕭宸崔晞的新F4組合外帶着燕七就跟着先行軍一起回京了。
踏入京都大門的一剎,大家忽然有種隔世爲人之感,那場大戰似乎讓這些參與其中之人與着世人有了一種奇怪的隔閡,世人還是世人,年月分秒,柴米油鹽,可他們卻好像已不再是他們,桑田滄海,宇宙洪荒。
忍不住想要嘆息一聲,不知是爲了讚美重回人間的美好,還是唏噓告別了戰場的豪情。
“做這個年紀該做的事吧。”武珽笑着和大家道。
“好的,遛鳥下棋兒打太極,哥兒幾個走起來!”燕七道。
“……”
“做這個年紀該做的事吧。”武珽道。
“那麼我們應該?”燕七虛心請教。
“讀書,騎射,玩綜武,”武珽笑,“這纔是年輕人的錦繡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