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後,電話那端低沉的男聲顯出幾分無奈,“夜曦,你再想想,想想你的身份,你的地位,你的前程,再想想你的父母家人。你愛蘇錦無可厚非,但如果真的是爲她着想,就該給她一份安穩的生活不是嗎?你現在這樣做,是救贖她還是把她往火坑裡拉?夜曦,我們是什麼樣的人?我們從出生以來爲之奮鬥的一切你都忘記了嗎?還是偏安T市七年,已經讓你忘記你究竟是誰?”
夜曦握着手機,久久不曾言語。
他並沒有忘記自己是誰,正是因爲沒有忘記所以才痛苦,四年裡,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痛苦掙扎!
所謂身份、所謂地位前程、所謂家人?夜曦脣角勾了勾,眼眸的光芒漸漸沉寂。對他來說,抵不過一個蘇錦。糊塗就糊塗了,他不怕,爲了蘇錦,丟了便丟了,本就不是什麼值得依戀的東西!
至於責任?夜曦冷笑,“家尚不能護,何來國?”
大概還沒能立刻理解夜曦的話,對方略作停頓,再開口聲音陡然增高,“夜曦,你糊塗了!”
“是,糊塗了,可我從來不想醒。阿陽,你說我偏安T市,如果真的是兄弟,就讓我一直在這裡偏安吧!”他說着,無論對方不聽的叫着他的名字,壓掉電話。
偏安,談何容易?
家人,何曾有過?
若說沒有四年前,他的話尚可以讓他屈服,可是四年前,當他爲了那個家付出一切的時候他們又給了他怎樣的回報!他的妻子,生死掙扎滿身傷痕;他還沒有出生的孩子,化作了一灘污血。
蘇錦恨,他也恨,恨至此,難道他不想這只是一場夢?他想,可若是夢醒就沒有蘇錦,他寧願不醒。
自從回到錦園,蘇錦的睡眠似乎比從前好了許多,雖然噩夢依舊,但至少多數是深睡眠,氣喘吁吁醒來的時候,多少還能有些清醒的滋味。離開T市的四年,蘇錦的身體狀況極差,纏綿病榻成了常事,回來,似乎有所改善。
畢竟是爺爺給她的,當初建造時候請到了善喜大師爲她擇寶地。依稀記得似乎有人說錦園會衝着爺爺,但卻對蘇錦十分有利,爺爺面無表情的道,“園子是給錦兒的,與我有什麼相關?”所以錦園落成後,蘇錦和蘇洪昌都沒有直接住進來,直到她六歲,蘇洪昌說錦兒長大了,該學會獨撐門面,才同她一起住進錦園,熟料錦園兩年,果真要了爺爺的性命。爺爺重病中,蘇錦哭着要回蘇苑,說這裡會衝爺爺,但蘇洪昌卻冷着臉訓斥她,“哭什麼哭!你是蘇氏的掌門人!連死人都見不得,還有什麼本事接替我的位置!蘇錦你記住,蘇氏在,你在,蘇氏亡,天地無人容你!”
便是這樣狠得話,止住了蘇錦一時的眼淚,卻止不住她一世的愧疚。
冷,但是是活生生的現實。冷,卻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希望。
蘇洪昌死後的第二天,孟雄暗中召開董事會,威逼利誘一批董事改選總裁,之後爺爺下葬,來了很多人,把整個蘇苑圍得水泄不通。小小的她跪在爺爺靈位前,每一個來的人都是慈眉善目,每一個來的人都傷心欲絕。
福伯在她身後,把他們的真實面孔一張張揭開在她眼前,那時的她,淚眼朦朧,大大的眼睛裡天真無邪,背後,卻將他們記得清清楚楚。
十年磕磕絆絆的成長,多少次暗殺,多少次逃亡,沒有父親的疼愛,沒有家庭的溫暖,有的只是冷冰冰的訓練。她在那個人的訓練下,學會了用槍,學會了搏擊,學會了一切殺人和折磨人的手段,學會了在別人眼裡,連那天真無邪下的恨都隱藏的天衣無縫。
十八歲,她的雙手第一次沾上鮮血,殺了至親至近的保姆。
十九歲,她的子彈第一次射殺成功,殺了效力多年的屬下。
二十歲,她的手伸向蘇氏集團,索回曾經屬於她的一切。
血雨腥風這麼多年,除了失憶的一年,她幾乎沒有安穩入睡過。即便是深睡眠,也只有在回來的幾日裡有過。
從噩夢中醒來,蘇錦的喘息漸漸平穩,就覺察到有一隻手搭在自己的腰上,這隻手的主人她自是熟悉不過,蹙眉偏頭,不期然撞進夜曦略顯迷濛的眼睛裡,晨曦明亮安寧,照在他俊美的臉上,他溫柔淺笑,便讓她一瞬間忘記呼吸。
夜曦,實在是個會讓人產生幻覺的男人。
“早安,錦兒。”
愉悅的早安,帶着吻,落在蘇錦臉頰上。
蘇錦恍惚了下,待她正要蹙眉,那吻已經沿着臉頰湊到她脣片,將這個早安吻一步步加深,呼吸完全被控制,頭腦也就漸漸泛起迷糊,蘇錦自然的閉上眼睛,黑暗襲來的瞬間,夢中的畫面跌跌撞撞闖入,蘇錦不由得渾身一僵。
他睜開眼睛,迷離的眼睛對上一雙清醒凌厲的雙眸,瞬間震驚。
分開,他依舊擁着她,額頭相抵,目光分毫不離她的眼睛。
“錦兒……”輕輕的呼喚,帶着疼惜。
沒有迴應,她閉上眼睛,幾分不耐煩的側身起身。夜曦被推倒在牀,仰面看着她掀開被子下牀。
“夜先生,不要告訴我你有夢遊的習慣!”她一邊走進浴室,一邊冷冷告誡。
昨晚她睡覺的時候明明是一個人,今天醒來卻是兩個人!除了半夜闖入她的房間,還有其他可能嗎?下雨打雷是藉口,昨晚天氣可是好的很!
“夜太太,我確實不夢遊。”
浴室門被推開,夜曦邪肆的靠在門口盯着她剛剛褪下一半,香肩裸露的背影笑道。
慌亂間蘇錦裹上睡衣回頭看向他,微微有些惱怒,夜太太,他以爲她聽不懂他什麼意思嗎?在提醒她夫妻關係尚在,她需要履行妻子義務接納他睡她身邊?
怒了,所以反倒明媚的笑起來,她就那麼擁着睡衣走到他面前,微微偏頭,模樣嬌豔嫵媚,“那麼,你是要光明正大的進入我的房間?”
“我覺得,有這個必要。”
夜曦沒有笑,嚴肅的凝視着她的眉眼。
蘇錦挑眉,更靠近夜曦一點,“那麼,還要睡在同一張牀上?”她笑,粉嫩的脣片如同妖冶盛開的安琪兒玫瑰,刺,隱隱露出。
“我希望時刻在你身邊。”夜曦的眸色漸漸沉寂,望着她,目光溫柔如水。
“在你看了那些以後,還要和我睡在一起。夜曦,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或者,你覺得我更喜歡被同情?”
這一次,她終於不笑了,卸去所有的僞裝,滿目蒼夷和受傷,瘦削的手指緊緊抓着衣襟,彷彿頃刻間就要撕破。她在忍,拼命的忍着尖叫的衝動,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會願意被男人看到那樣的身體!
一道道疤痕,蜈蚣一樣,毒一樣爬滿身體,縱橫交錯,每看一次,都是噩夢。
他望着她,漆黑的眼眸聚集了濃重的悲傷和疼痛,慢慢眯起,似乎想要抵擋住從心底升起的痛苦,手指在身側慢慢握成拳頭,抵擋住想要撫摸她臉頰的衝動。然後在她凌厲如刀子的目光中,他漸漸沒了力氣,脣角蔓延出苦澀的笑意。
“沒有瘋,也不是同情,我只是想陪着你。”
低着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可那麼執拗,絕不說出放開的話。
“知道在深夜闖入你的房間讓你意外,可我怕你在噩夢中抓不住一隻救贖的手。知道在你心底有永遠抹不去的傷痛,可我怕你痛的時候我感覺不到。所以我來了,所以,求你不要拒絕。”
對,蘇錦聽得沒錯,夜曦是在求她,傲視萬物的夜曦,天之驕子的夜
曦在求她!蘇錦抓着衣衫的手越來越緊,緊得幾乎刺進肉裡。他擔憂的看着她的手,卻不敢伸出手掰開,只好說,“錦兒,我先出去。”
門開了又關上,蘇錦盯着那扇門,眼前都是五年前的時候。
他們第一次相遇在哪裡?
一次宴會吧?
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宴會,那個人說,蘇錦,你可以走出去了,以蘇家人的身份。她笑着睨着他的眼睛問,“他們會怎麼看我?”
他說,“害怕,畏懼!”
果然,她穿着昂貴的晚禮服,帶着昂貴的珠寶走進宴會廳的起初,無人認識她。她並不介意,端了杯酒,靜靜在一旁觀察着衆生衆相。虛僞笑着的男人,虛僞笑着的女人。
有人跟她搭訕,她偏過頭看着那男人,明豔的面容出乎預料的美,讓對方愣了愣,鼓起勇氣跟她說話,“小姐,能請你跳支舞嗎?”
“跳舞?”蘇錦想了想,搖頭,“我不會。”
她從小就不知道跳舞是什麼。
那人尷尬,似乎在找話題,然後陸爾昭朝她走過來,“小錦!”輕輕把她的腰身擁入懷中。男人看了,訕訕道,“原來你有男伴!”繼而憤憤離開。蘇錦在他背後笑的花枝亂顫,“爾昭哥,這人怎麼這麼奇怪?”
陸爾昭低笑,搖着頭的動作裡有幾分無奈,她怎麼這麼調皮?
那是陸成方回到T市後的接風宴,蘇錦受邀參加,實在並不過分。但當陸成方宣佈她是誰的時候,所有人臉上的表情卻全部都是震驚,或者乾脆是受驚過度,有的人臉色當時就泛白了。
蘇錦看着那一雙雙畏懼的、害怕的、恐懼的面孔,突然覺得他說的很對。看來,她大概是不太受歡迎的。接下來的宴會開始變得無趣,她所在的範圍以內,無人靠近。她只好吃吃東西,喝喝飲料打發時間。等到肚子填飽,走人。
可就在腳步邁出的時候,一個人迎面而來。
她注意他很久,據說T市的晚宴上,他是必定邀請的嘉賓。可他到或者不到,全憑心思,多數時候是不到的。據說他也很神秘,有個同樣神秘的姓氏是夜,在她走進宴會廳到現在,幾乎所有人都圍在他身邊。可他朝她走過來的時候,那些人卻突然止步,安靜的看着他走向她。
還好,蘇錦沒有緊張,只是好奇。
他曾經說過,蘇家在從前的地位比之夜家有過之而無不及。可蘇家幾代,卻只剩下蘇錦一個,她若想蘇家振興,必定要超過一個人,那個人叫夜曦。
如此說來,他算是敵人。
可敵人見面,不該是這樣的。他走到她面前,笑着叫她,“錦兒。”
親暱的稱呼,是隻有蘇洪昌曾經這樣叫她的。別人,再親的人,也都是叫她小錦。
太過意外,也太過無禮。
她從來沒想到世界上有這樣的人,長得俊美漂亮,眉眼深刻的讓人一眼難忘,笑的邪肆張揚,眼眸黑的深不見底,看似囂張跋扈,實則神秘的難以看穿,看似高貴典雅,實則說出的話,實在稱不得紳士。絕對不是紳士!
可虛僞的人少嗎?至少她就很虛僞,於是她一如既往笑着,笑的嫵媚豔麗,輕輕開口,送他兩個字,“無禮!”然後,同他一樣,笑的肆意張揚。
她在那時轉身離開,上車時,陸爾昭提醒她,“他在門口。”
隔着車窗她擡起頭,他離她很遠,但目光卻不經意相交,他的笑意,濃厚的讓人無法理喻。
那種感覺,她不懂,可後來夜曦說那叫一見鍾情。許多女人裡,他獨獨喜歡上了人人都怕的她。
如果沒有失憶,如果沒有四年前,或者她真的會愛他。可現在,恨太重,她沒有力氣愛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