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乘風越說越覺得後背陰風陣陣,七尺男子也是哆嗦不已,雙膝一軟齊齊跪下,“殿下,一切都是按照王爺的吩咐做的,王爺對您的忠心蒼天可鑑,絕對沒有其他圖謀吶。屬下雖然不全明白,但王爺交代,是一定不會錯的。”
“狼棲谷…”穆瑞躍上汗血馬背,夾緊馬肚就要往那裡去。
“殿下去不得!”陸乘風一把扯住穆陵的馬繮,“回頭路太兇險,絕不能回去,這也是王爺的意思,岳陽,我們只能往岳陽走。”
穆陵喘着粗氣,“凜冬深谷,一定棲息着很多寒鴉,我們在這裡等了快一個時辰,皇叔他們應該已經進了谷裡,腳步嘈雜,會驚起深谷寒鴉…可是,狼棲谷沒有絲毫動靜,你看見有寒鴉飛出山谷麼?”
“沒有…”陸乘風忽的明白過來,“殿下的意思是,狼棲谷裡…狼棲谷裡…”
“就是皇叔口中的變數。”穆陵喉結滾動,“狼棲谷已經有人埋伏在那裡,在我們之前就已經嚇走了寒鴉…谷口進出狹窄…是兵家設伏最好的地方。”
陸乘風驚恐倒退着步子,“埋伏?王爺早猜到…該是在狼棲谷…爲什麼,爲什麼…”
——“不是鮮血,就是套路。你以後,你以後就會明白皇叔今夜說的話。陵兒,皇叔一切都是爲了你。”
陵兒,我一切都是爲了你。
狼棲谷
——“殿下不必親自過來的。”孔桀看向身邊蒙面的太子,“屬下一切籌謀妥當,萬無一失,進谷的人沒有一個能活着出去。”
唐曉紮緊黑巾,低沉道:“原本也沒打算來,但…這是大事,總要親眼見證才能放心。賢王有通天之術,萬一通天漏網,就太兇險。”
“殿下說的是。”孔桀暗歎主子的謹慎小心,忽聞谷口傳來馬蹄聲,壓下聲音道,“殿下,有人進谷了,一定是他們。”
孔桀振臂一揚,埋伏着的軍士亮出手裡的弩/箭,利箭在弦只等一聲令下。
唐曉深目幽視,眼睛不眨緊緊盯着入谷的人馬,他看見了馬背上那個熟悉的身影——穆瑞身披黑色貂絨,與深不可測的暗夜融爲一體,他步伐自若,進入山谷好像還刻意慢下些步子。
孔桀低笑了聲,鄙夷道:“賢王爺死到臨頭,倒是還像在朝堂上那樣,當自己被萬人敬仰呢?可笑,真是可笑。”
唐曉不敢有絲毫懈怠,他兇狠注視着越走越近的穆瑞——就是他,害自己生不如死的那個人;以穆玲瓏做餌,誘騙自己拿命保護穆陵…
籌謀二十載,偷龍轉鳳,扶持親生兒子謀竊齊國天下的——賢王,穆瑞。
——穆瑞必須死。唐曉拼力握住手心,青筋爆凸。
山谷裡
風聲過耳,像極了成羣野狼的嚎叫,跟隨穆瑞的都是久經沙場無所畏懼的鐵血護衛,但今夜的狼棲谷,卻讓許多人生出不寒而慄之感。
上百人進去山谷,卻不見一隻寒鴉被馬蹄聲驚起,老練的護衛隱約覺得有些異樣,擡頭環顧漆黑的四周,手心摸向腰間的佩劍。
穆瑞卻有着超乎尋常的淡定,他脣角蘊着笑容,仿如一切都如他所想。
——“你們跟了本王多少年?”穆瑞和顏悅色,嘮着家常一般。
身旁的親衛想了想道,“屬下由王爺親自從軍營挑出,粗略算算,也有十餘年了。”
——“光陰似箭,一晃已經許多年。”穆瑞低喃,“跟着本王,有沒有委屈諸位?”
“哪有委屈?”親衛狠狠搖頭,“王爺心慈寬厚,屬下等能有幸跟着王爺,是屬下們的幸事。”
穆瑞欣慰一笑,“那就好,那就好。再問一句,諸位家中,可有牽掛?”
親衛面面相覷,也不知道主上忽然問起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冷場片刻,有人應道:“追隨王爺這些年,王爺待咱們不薄,兄弟們個個在岳陽安家,家中老小過的挺美。牽掛?王爺您體恤下士,爲王府辦事犧牲的弟兄,都得了許多撫卹,牽掛?咱們心無牽掛。”
“是吶。”有人又道,“上回爲救太子死在上林苑的唐護衛,他孑然一身沒有親人可以撫卹,王爺拿出雙倍銀兩捐給災民,也是在給唐護衛積德。能跟着王爺,咱們死而無憾。”
附和聲一陣接着一陣,羣情一下子高漲起來。穆瑞悠悠捻鬚,低低笑了幾聲,神色輕鬆澄定。
見穆瑞的馬隊已經踏入谷底,孔桀扭頭看了眼唐曉,“殿下?”
唐曉看見了穆瑞脣角意味深長的笑容,他不知道這位叱吒半生的賢王爲什麼會在臨死前露出這樣的笑,是他太過自負,還是他完全不知道前頭的兇險?
他的笑,是送給身旁的護衛,還是笑着正躲在暗處窺望他的自己…
唐曉殺過許多人,在他少年走鏢的時候,就爲了出人頭地殺過許多攔路的惡匪;他還記得,在冒充穆陵騙過修兒後,他拖着瘸腿,悄悄往摘星樓去,佈滿易燃的柴火,沖天的大火熊熊燃燒,映紅了半面夜空…他躲在角落,聽着絕望的呼救慘叫聲漸漸低下,直到變作死一般的沉寂…
他看見了騎着汗血馬趕來的穆陵,他看着這位顯赫的皇子露出絕望的悲慟,哽咽的發不出聲音,眼眶赤紅,滾動着男兒不會輕易落下的淚水…
穆瑞,也將會成爲死在自己手裡的那個人。
——“動手。”唐曉背過身不再去看。
孔桀振臂揮下,“放箭!”
狼棲谷外
穆陵揚起馬繮,陸乘風大喝一聲死死扯住汗血的馬鞍,“殿下,去不得啊。”
穆陵拔出短劍,直指陸乘風的心口,“再敢攔着我,我就殺了你。”
話音剛落,狼棲谷裡傳來陣陣利器碰撞的聲響,夾雜着一聲聲恐懼悲鏘的吼叫——“保護王爺,保護王爺!”
——“王爺…”陸乘風面露大片的驚恐,“埋伏,狼棲谷真的有埋伏。”
“隨我去救賢王。”穆陵怒喝振臂,汗血高高揚起前蹄,發出劇烈的嘶吼聲。
陸乘風死命拉扯住汗血的繮繩,扭身對自己的人吼道,“王爺有令,保護太子,不能進谷,決不能!”
十名精銳鐵衛齊齊亮出兵器,擋住了汗血的去路,穆陵怒視自己的親衛,“都站着做什麼,進谷,去救賢皇叔。”
——“去不得吶!”陸乘風哀聲高呼着,“王爺已經料到的變數,他早知道一路會有埋伏…與殿下分開走,就是爲了要保住殿下,王爺用自己引出埋伏,他甘願用自己和上百弟兄的性命護下您…要想王爺和兄弟們死得其所,殿下就一定要保住自己!殿下進谷,就出不來了…”
穆陵帶去的親衛動也不動,抽搐着悲慟的臉頰,一個個單膝跪地不敢去看穆陵。
——“都是聾了嗎!”穆陵怒揮短劍,劍氣凜冽劃破了陸乘風的胳膊,滲出殷紅的血水,陸乘風面無懼色,仍是拼盡力氣拉住汗血馬繮,大有寧死也不放手之態。
狼棲谷傳來的聲響越來越小,漸漸變作零星的抵抗,直到…變作無盡的寂靜,再也聽不見什麼。
穆陵想起了經歷過的那幕——大火過後的摘星樓,也是這樣讓人心痛的沉寂。
那場大火,穆陵失去了摯愛的修兒,這場屠殺…他又會失去什麼…穆陵仰天怒吼,眼前一黑幾欲摔下汗血。
狼棲谷裡
最後一聲吶喊止住,萬籟俱寂,谷裡淌着潺潺的血水,把潔白的雪地染做赤色。孔桀召集人手,一個挨着一個細細搜索着有沒有還未斷氣的,他帶來的都是軍中最好的弓箭手,穆瑞的鐵衛都是身中數箭,穿心而亡,一一清點過去,沒有一個倖存者。
唐曉踩着血水緩緩走近,深嗅着血液的鹹腥氣味,感到莫名的舒服,如釋重負。他走過一具具冰冷的屍體,尋找着自己恨之入骨的那個人。
——“殿下,賢王…還有氣!”有人找到穆瑞,探着鼻息驚愕道,“賢王在這裡。”
孔桀抽出佩劍擋在唐曉身前,“殿下小心。”
唐曉輕輕推開他的佩劍,沉緩的走向在血泊裡抽動着身體着穆瑞,這個奄奄一息就要斷氣的聖者。
孔桀舉起火把,照向穆瑞蒼白的臉,見他身中三箭,在鐵衛的捨身保護下,三箭雖然並非要害,但箭傷太深,失血過多,孔桀知道,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殿下…”孔桀想說些什麼,見唐曉握拳揚起,趕忙退後幾步,低聲令道,“都隨我退下。”
唐曉俯下身,細細看着穆瑞一點點失去血色的臉,神色鎮定。穆瑞顫抖着脣,啞聲呼喊,“陵兒…爲什麼…爲什麼…”
唐曉豎起食指,勾起大仇得報的邪惡笑容,輕幽道:“我不是你的陵兒…王爺,認錯人了。”
——“陵兒…”穆瑞雙目有些渙散,“你,就是本王的陵兒…”
“陵兒?你的陵兒,也快下去陪你了。”唐曉發出鬼魅般的笑聲,“你們父子團聚,可得謝謝本宮。”唐曉指着自己的臉,緩緩拉下黑巾,“本宮,是唐曉,王爺還記得屬下麼?”
穆瑞的身子漸漸癱軟,動着脣說不出話來。唐曉遮上黑巾,陰冷道:“許多事,等你到了陰曹地府,你一定會想明白的。”
——“玲瓏…玲瓏…”穆瑞喉嚨裡發出嘶啞的低叫。
唐曉眉心動了一動,最後看了眼垂死的穆瑞,湊近他的耳背,低聲道:“我記得,你說,上林苑我保護太子回來,就會把郡主許配給我。我不會忘…不會忘…我恨不得把你碎屍萬段,剷平賢王府纔好,但我不會這麼做…郡主,我怎麼捨得傷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