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都不記得和穆玲瓏招呼,一前一後走進了漸暗的夜色裡,莫牙扭頭像是和程渲說着什麼,程渲噗哧低笑,倆人側身的剪影好似一幅畫。
穆玲瓏閉上眼睛,學着程渲的樣子摸索向前,才走幾步已經撞在了一個結實的懷抱裡,那人身軀穩重,退後半步扶住了跌跌撞撞的穆玲瓏,“郡主小心。”
穆玲瓏惱道:“唐曉,誰讓你擋着本郡主的!”
“再走一步就是池子,郡主落水,王爺會怪罪屬下的。”唐曉看着穆玲瓏因羞惱漲紅的臉蛋,他雖然習慣深藏着情緒,卻止不住對穆玲瓏的別樣感覺,就像此刻穆玲瓏明明對自己是責怪的口吻,但在唐曉聽來,卻還是勝過了天籟。
——“唐曉。”穆玲瓏尋着夜色裡莫牙不見的身影,“如果我也看不見…莫大夫會不會做我的拐?”
唐曉眼如寒星,“屬下不知道莫大夫的心思,但…屬下會一直護着郡主。”
穆玲瓏豎起兩指劃過眼睛,傲嬌道:“本郡主眼明耳聰,纔不需要什麼拐。唐曉,你顧着你自己就好。”話音未落,穆玲瓏已經蹦躂着往自己的別苑而去。
唐曉一瘸一拐跟了幾步,見穆玲瓏繞過了溼滑的水池,唐曉自嘲的看了眼瘸腿便不再跟了,仰頭看了看天色,轉身朝賢王府外走去。
臨近中秋,夜空上懸着的明月也越發像個銀盤子,莫牙走幾步就擡頭看一眼,明明是同一輪月亮,怎麼就不如寶船上看着好看呢。
長街角落,小販支起攤位買起柴火餛飩,賢王府的宴席豐盛,但莫牙和程渲都沒有胡吃,這會子聞到餛飩香,莫牙扭頭看了眼程渲,倆人不約而同笑了出來。
熱騰騰的小餛飩端上,莫牙把賣相好些的那碗推到程渲手邊,又用湯勺替她輕輕攪拌着碗底的作料蝦乾,目不轉睛的看着程渲舀起一隻,吹了吹吮進嘴裡,皓齒咬出誘人噴香的汁水。
程渲吃了一會兒,聽莫牙遲遲不動,擡頭道:“涼了就不好吃了。”
莫牙執勺輕攪,“宴席上…賢王說…五皇子邀你獨處卦室…他…想做什麼…”莫牙難得的有些口吃,話還沒說完,白淨的俊臉燥紅一片,莫牙抹了抹自己發熱的臉頰,又慌張的瞥了眼程渲。
程渲喝了口熱湯,憋忍住笑,“他要我替他佔一卜,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莫牙身子半起壓近程渲,像是要看清楚她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變化。
程渲直白的湊向莫牙的臉,“僅此而已。”
程渲脣齒微張,紅脣裡呵出帶着肉糜的氣息,莫牙愈發覺得飢腸轆轆,按着桌子緩緩坐下,舀起已經黏糊在一處的餛飩,囫圇吞嚥着。
——“五哥要我替他算前程。”程渲輕聲道。
“前程?”莫牙有些費解,“他之前已經從你口中知道了霸下驚傾,千金買骨的卦象,他還要卜前程做什麼?試探你?”
“當時我也是這麼想。”程渲露出思索的神色,“但五哥話音誠懇...”
——“他是修兒的五哥,不是程渲你的五哥。”莫牙有些生氣程渲一口一個五哥的喚着,“你是程渲,我救的程渲,修兒已經死了,哪還有什麼五哥…”
疾風忽起,烏雲驟然掩住了天上的月亮,莫牙還來不及反應,豆子大的雨珠已經落到了臉上。賣餛飩的攤主來不及收桌子,推着小車快步躲進巷角。莫牙顧不得再對程渲吼叫,拽着她的手腕奔向對面的屋檐,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喘着氣,“岳陽什麼鬼天氣…剛剛還好好的…”
——“岳陽在海邊上,天氣當然也像大海一樣莫測,莫大夫久居海上,該是知道的哦?”程渲仍然是輕聲細語。
莫牙深重的拽着程渲的手,他的心跳的很快,他想沖和自己擡槓的程渲呵斥幾句,可他魔怔似的擼起了袖子,擦了擦程渲額頭上的雨水,“我當然知道天氣變幻,還不是你…聞着餛飩香邁不動步子,要不是饞這一口,我們早到客棧了…”
程渲摸向莫牙的肚子,“你沒吃?你不饞?”
莫牙驟的按住程渲的手,酥手沾了溼漉漉的雨水,柔滑的讓人難以握住,莫牙深深的按着不願鬆開,他修長分明的手指覆在程渲的手背上,試探着摩挲向上,勾住她細嫩的指尖,靈巧的滲進五指的夾縫裡,趁程渲的一個鬆懈,莫牙已經扣住了她的手指,溫柔的力道讓她想掙脫也掙脫不了。
莫牙不敢去看程渲,他昂着頭望着雨水滴答滴落下的屋檐,黑長的睫毛蘸着晶瑩的雨珠,洋溢着得逞的快活。
莫牙想起了程渲醉酒的那次,她伏在自己的背上,雙手可憐的耷拉着,莫牙嫌棄她滿身的酒氣,但他很想握住程渲無力的手指尖,哪怕就是碰上一碰,也是好的吧。
驟然落下的大雨給了莫牙勇氣,程渲身旁只有自己,偌大的雨幕下,只有他們倆人,程渲掙脫不了,只能任他所爲。
莫牙涌出難以言喻的幸福,老爹不告而別,他原本以爲這輩子只能一個人孤零零的活着,程渲的出現,讓他不再是一人,他是程渲的拐,程渲離不開自己,他,也不想離開程渲。
——“程渲。”莫牙溫溫的喊了聲。
“額。”程渲的回答不鹹不淡,但她沒有抽出被莫牙扣住的手指,“可惜了我的餛飩,還沒吃完呢…”
雨來的急,停的也快,莫牙伸手接了接,見雨止住,上前半步俯下背,兩手一託背起程渲,踩着溼潤的青石板一步一步走着,程渲看見他的黑布靴踩進深深淺淺的水潭,泥水濺溼了他的粗布綁腿,愛乾淨的莫牙卻像是絲毫沒有發覺,他的背好似一座堅實的山,要給背上的程渲一塊最安全的倚靠。
程渲垂蕩的雙手輕輕攥住,她扶住了莫牙的肩膀,把面頰貼在了莫牙的後頸喪,潤澤相貼,倆人的心口都是一動,暗夜寂寥,靜的可以聽見兩個人交雜的心跳。
莫牙走了陣,步子忽然慢下,程渲捶了下他的肩膀,“是我吃多了太重?你背不動就放我下來。”
“不是。”莫牙把程渲的身子託了託,看向街邊黑漆漆的宅落,吸了吸鼻子道,“程渲,你鼻子挺靈,你聞聞是什麼味兒?”
程渲跟着嗅了嗅,蹙眉道:“一股子臭藥渣,不是大夫就是病秧。”程渲忽的頓住,“這藥味兒…和你船上的有些像。”
莫牙點頭,“岳陽是齊國皇都,水陸貫通,有些稀罕的藥材也不奇怪。”莫牙又邁開步子,走了幾步又扭頭看了眼,“我有些想我的船了…岳陽再好,也比不上我的船。”
程渲心生愧意,埋下頭也不再接話,月色又起,映在莫牙有些哀傷的臉上。
莫牙低低的嘆了聲,“還有老爹,上岸這麼久也沒有找到他,老爹真是死了麼?我…好想他…”
宅落舊屋的一扇軒窗邊,一個身影倚在舊得掉漆的窗沿邊,冷冷的注視着漸走漸遠的莫牙和程渲,直到倆人消失不見,身影才緩緩直起,手指扯下黑厚的簾子,掩住了軒窗紙陳舊的色澤,好似一堵撞不開的牆。
身影一瘸一跛的走向嘎吱搖晃的木桌,嚓的劃開火摺子,點着了桌上的油燈,燈火昏暗,但還是可以看清身影的面容——那張臉有着凌冽不凡的棱角,黑目灼灼亮過了燈火,他的面容是如此高貴,但他的手卻顯得和麪容極爲不襯,掌心和虎口的粗繭昭顯着他艱辛的歲月,還有他腰間的佩劍,也只是一把尋常的劍,如今的他已經可以買得起岳陽劍坊上好的寶劍,但他還是沒有丟棄跟隨他多年的物件,是念舊,還是使慣…他也不知道。
他害怕艱辛和苦痛會成爲一種習慣,但他還沒有辦法割斷昔日的一切。所有的辛酸痕跡都已經滲透入了他的骨骼血脈,今生都不會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