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妃止住抽泣,道:“傷心過後,我想起了刺墨,刺墨從不輕易許諾,但只要許下,就一定會做到。我和他相識多年,我太懂他的赤子之心。他遠離故土跟着我來岳陽,他答應我的事,多難都一定會做到。”
——“就在我想辦法捎信給刺墨的時候,我又收到了刺墨的東西。那是一支蜀中獨有的牛角壎,上面刻着一隻飛燕...”
“燕入蜀中。”穆陵低語,“刺墨是告訴您,您以爲死去的孩子,被他帶去了...蜀中。”
蕭妃沉默的點了點頭,“是...雖然我不知道他用的什麼法子,但他的意思就是這樣。”
程渲唏噓:“潛入深宮救走被皇上下旨賜死的嬰兒...不論是什麼法子,都稱得上情義比天。這樣的刺墨神醫,當年爲什麼不用一紙婚約留下娘娘您?程渲不明白...”
——“本宮也不明白。”蕭妃低嘆,“想了這麼多年,也想不明白。”
穆陵回望點着長明燈的方向,幽聲道:“原本,大家都按着上天的指引各自活着,母妃知道長子安好,雖然不比皇宮富貴,但也算是得到了一份難得的安生...可誰知道...一場百年未遇的大旱...又打亂了一切。”
蕭妃眼眶通紅,“那場大旱,巴蜀災情最重。老家貧困,根本受不住天災,我費盡心思變賣首飾,讓福朵託人送去老家...誰知道...”
福朵不住的點着頭,“奴婢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德妃視珠翠宮母子爲眼中釘,各宮各院的主子奴婢都避着咱們,要找個可以辦事的人實在太難,好不容易託到了可靠的人...卻是遠水解不了近渴...蜀中就剩下幾捧黃土...娘娘驚聞噩耗,痛哭了許多天。”
穆陵也記得,只是那時的自己,以爲母妃只是傷心大母過世,卻不知道...她也在悼念自己的哥哥...死裡逃生卻又葬身大旱的——哥哥。
——“他還活着...”蕭妃泣聲道,“陵兒,本宮的孩子,你的哥哥,還活着。蜀中大旱,他沒有死...沒有死...”
“他蟄伏岳陽,窺望自己的弟弟,他原本長得和我並不一樣,卻處心積慮易容成我的樣子,他設計殺我,潛回皇宮,以我的名義在母妃身邊,奪走我的一切。他活着,我就該死麼?”穆陵憤憤咬牙,收回撫着母妃脊背的手掌。
——“他爲什麼不來找我們...”蕭妃落淚道,“同胞兄弟,血脈至親,他爲什麼不來找我們。非要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因爲。”穆陵攥緊手心擊向案桌,“他不僅要活着,他還要奪回一切,他想像一個皇子那樣活在權利的頂峰,他不想再悄無聲息的遊走在世上。所以,他只有取代我,用我的血給他的前程鋪路。”
——“陵兒...”蕭妃拉住穆陵的衣袖,深深凝視着他左臉長長的刀疤,“他是做錯了,他做錯了,可是...可是...”蕭妃不忍說下去,孱弱的肩頭急促的聳動。
“母妃。”穆陵對峙着母親哀痛的綠色眸子,“您,是要成全另一個兒子麼?”
程渲身軀一顫,和莫牙對視了眼。
“不是。”蕭妃沒有絲毫猶豫,她是心痛悲苦的長子,但...她並沒有被情緒左右,“你是太子,你纔是齊國的儲君。本宮只認你是太子。從前是,將來,也不會改變。”
穆陵少許放下心,低低喘出一口氣,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母親會站在自己這邊,手心手背都是肉,何況,唐曉孤苦,纔出生就被抱走,顛沛流離吃盡苦頭,母親心腸柔軟,對唐曉的愧疚刻骨銘心,有那麼一刻,穆陵生怕母親會勸自己讓出一切,補償給這個可憐的兄長...
——但是,母妃沒有。
“您會...怎麼做?”穆陵猶豫着低聲問道,“母妃心痛,陵兒知道...”
“怎麼做...”蕭妃恍然垂目,“你們說,我該怎麼做。”
程渲動了動脣,但是沒有吱聲,莫牙左右看了看,這會子也不該他說話,莫牙有大智慧,但更是個有人情味的。
——“娘娘...”福朵哀求似的看向穆陵,“殿下,讓娘娘好好想一想,千萬別逼她。”
“我怎麼會逼母妃。”穆陵低聲道,“母妃生我不容易,她做什麼決定,都是對的,一胞所生,那人身上也是母妃的血...”
——“陵兒。”蕭妃忽的扶住案桌搖搖晃晃的站立起身,福朵趕忙攙住她的臂膀。
“我在。”穆陵聲音鏗鏘。
莫牙和程渲擡起頭看着蕭妃那雙美麗微凹的眼睛,綠色的漩渦蘊着痛苦,更藏着堅韌。
蕭妃灼灼望着自己的兒子,纖長分明的指節按在了穆陵寬闊的肩上,一字一句用盡力氣,“本宮要你,答應一件事。”
——“母妃請說。”
——“等你做回太子,本宮要你,保你兄長一命。”
“母妃...”穆陵欲言又止。
蕭妃捂住兒子半張的脣,“他是要你死,他飽含不甘深仇,覺得人人都欠他許多,他是犯下不可饒恕的大錯,但是...他畢竟是我的孩子,你的兄弟...當是顧念他受的許多苦...陵兒,母妃求你...保他不死!”
穆陵深目看向靜坐不動的程渲,像是希望她指引自己做出正確的決定,程渲皓齒咬脣,對穆陵狠狠點了點頭。
——縱火深仇程渲都可以不找唐曉償命...穆陵閉上眼睛,指尖按進手心的肉裡,“我...答應母妃,他一定會有自己的去處。”
“母妃當你答應了!”蕭妃握住穆陵冰冷的手,“陵兒?”
穆陵包裹住母親的手,微微頷首。
“本宮會...”蕭妃嘆出一口微弱的氣息,“會找尋時機把他帶出皇宮,也許是這裡,也許是別處...本宮會和他一一說清,希望他懸崖勒馬,甘願讓出一切各歸各位。一切悄悄完成,不會驚動旁人...陵兒...”
——“他不會甘心的。”穆陵摸了摸腰間的短劍,他永遠都不會忘記,上林苑裡唐曉兇狠的慾念,毒辣的眼神,大寶船上,他拿着匕首劃破自己的臉,刀鋒刻骨灼心,穆陵此生都不會忘記,“母妃想說服他?絕不可能。”
“我是他母親。”蕭妃聲音顫抖,“他再毒辣,也是我的孩子,要真是說服不了...離了皇宮,總還有別的法子...”蕭妃說着瞥了眼穆陵腰間的短劍,“你只要記得你答應過我的——保他不死。”
——“五哥仁心,不會要他死的。”程渲終於開口,大眼注視着藏着仇意的穆陵,“五哥,蕭妃娘娘一直盼着兩個孩子都活着,如今心願達成,你一定不會讓她再傷心一次,是不是?”
——“是。”穆陵凝望着程渲。
蕭妃揪着的心略微鬆了些,穆陵對自己尚且會敷衍些許,但對修兒卻永遠不會。面前變作程渲的修兒,初心不改,善良玲瓏的心腸讓人動容,蕭妃心存感激,對程渲點了點頭。
蕭妃說了太多的話,軟軟的坐在了木凳上,執起茶盞喝下幾口。
——“娘娘體虛,涼茶還是不能喝的。”莫牙皺了皺眉,提起茶壺給她加了些溫水,“還是要顧着自己的身體。”
“莫牙。”蕭妃端詳着這個愛惜自己身體的少年,“你之前說,刺墨,是你的老爹?”
莫牙坐了下來,點頭道:“原來也不知道他就是刺墨,老爹一直說我們是莫家神醫...刺墨,刺莫...真是騙得我好苦。”
——“你的鍼灸和易容神術,也是刺墨教授?”蕭妃追問。
“額。”莫牙撥弄着手指,“世上也該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教導我了。他養我長大,教我醫術...刺墨,他就是刺墨神醫。”
莫牙面容俊美,並不像是刺墨的子嗣,蕭妃閉眼想了想,又道:“刺墨有沒有和你說起過,他爲什麼要養你長大?”
“我也想知道。”莫牙小拳頭敲了敲桌面,“可惜上回急着跳海見程渲,不然我可得好好問清楚許多。等再看見老爹...非得問個一清二楚。”
——“刺墨孤單,在蜀中就沒有什麼朋友,岳陽…”蕭妃目露惆悵,“他一定很寂寞。莫太醫純良直白,你陪在他身邊,他傾盡心力教導你,培育你,漫長的歲月也會過得容易些吧。”蕭妃愛憐的看着莫牙,“想到這麼多年有你陪着刺墨,本宮也能少許釋然些。刺墨現在…人在哪裡?”
“老爹在…”莫牙對老爹生出些愧意,低着頭道,“老爹去了北方,等了結了岳陽的事,我和程渲就會去找他。”
“北方…”蕭妃低嚀,“聽說北方寒冷,南方去的人…受得住麼?”
“天寒心熱,只要有人情在,在哪裡都是好的。”穆陵道,“我也想能再見刺墨,沒有他,我也不會好好的站在母妃您眼前。”
“他答應本宮的,他做到了。”蕭妃眼眶又溼,從懷裡摸出一塊滿是舊色的平安符,許多年過去,平安符上的字跡早已經磨花,它日日貼身放在蕭妃的懷裡,遵守着主人的承諾,守護着主人心上的故友,“兩個孩子,都好好活着,都活着…”
蕭妃含着熱淚轉身看向福朵,“福朵,本宮的兩個孩子,都還活着。”
福朵潸然落淚,不住的點着頭,“是,是,娘娘福澤深厚,兩位殿下,都活着。”
——兩位…殿下…穆陵沒有發聲,他的神色有些陰鬱,荒原一樣的臉上讓人無法洞悉他的內心,他並不是一個冷酷毒辣的男人,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放過唐曉。
——“娘娘還在吶?”老姑子看見偏屋亮着燈,忍不住探了探頭,“都快到子時了?娘娘是有事麼?”
“子時了?”福朵恍然一驚,臉色有些緊張,“娘娘就要回去了,師太再稍等片刻就好。”
“不急不急。”老姑子忙不迭應着,“就是喚娘娘一聲,怕您們耽誤了時辰。”
見老姑子去了後院,福朵湊近蕭妃,“娘娘,都要子時了,這個時辰回宮,怕是瞞不住,明天要是有人問起…可得想好說辭。”
蕭妃淡然道:“本宮到了今日這個份上,晚歸宮中也不會掀起什麼浪頭。又有什麼可以擔心的?城外祈福,和師太秉燭夜談…怕什麼。”
“娘娘說的是。”福朵點頭,“不過時辰的確不早,娘娘還是要早些回宮歇息。”
“母妃還是趕緊回宮吧。”穆陵道,“我就在岳陽城裡,安置在…”
——“不要告訴母妃你住在哪裡。”蕭妃揮開揮袖,“有什麼事本宮會與莫牙說。我們母子同在天子腳下,還怕不會再見?”
穆陵垂下頭,原本以爲母親會承受不住突如其來的驚嚇,這會兒見母親倒是沉着冷靜,穆陵也有些驚訝,看來自己一直低估了看似柔弱的母親,她孱弱的外表下,是一顆強韌不屈的心。她忍辱負重得到今天的榮光,但還是保持着最初的清醒。
——蜀人堅韌,果然不假。
福朵攙起蕭妃,正要邁開步子,蕭妃忽然抽出纖細的手腕,綠眸幽然看着程渲——大難不死的,修兒。
程渲亭亭玉立不染纖塵,一身白衣溫雅清麗,身旁的莫牙錦衣裹身,腰束衿帶襯得身姿秀拔,兩人並肩站着,猶如一幅清淡美好的水墨畫卷。
所謂璧人,說的就是這對新新的眷侶。
要是程渲還是那時的修兒…站在自己面前的,該是她和自己的陵兒纔是。蕭妃心底唏噓,但看着眼前的倆人,卻別有一番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