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牙不想看他倆,但眼睛卻還是不受控制的瞄了眼,這不看還好,一看就氣的慌——程渲,程渲怎麼可以和穆陵走的這樣近?居然離着只有一臂距離,一臂是個什麼概念?穆陵一伸手就可以握住她的手,這還怎麼了得?
還有,還有…程渲眼睛有些紅,雖然不太明顯,但也能看出神婆子一定又落了淚,穆陵臉色不是很好,但眼睛炯炯發亮,看着還把自己當成了宮裡無所不能的皇子殿下。
——都說落毛的鳳凰不如雞,穆陵淪落成這樣,怎麼還是眼裡看不見萬物的傲嬌模樣?怎麼還可以把程渲當做是自己的…修兒…
莫牙微微愣住,也沒有招呼這倆人,轉身往廚房去了。
今天的晚膳很是豐盛,有鮮魚,有豬肉,還有瓜果,阿妍嚥着口水給幾人盛好米飯,見他們幾個都不伸筷子,阿妍只得也攤下手。
穆陵頷首一笑,執着筷子夾起青魚頭腮幫子上那塊極品魚肉,放在了阿妍的碗裡,“阿妍救命收留之恩,穆大哥記在心裡,來日方長,一定會報答阿妍姑娘。”
阿妍臉一紅,撥弄着那塊魚鰓肉,低聲道:“穆大哥太客氣了。”
——“別和他客氣。”莫牙滴溜溜轉着筷子,高聲道,“阿妍,你眼前這位穆大哥來頭甚大,他說報答,可會改了你們全村的運數,我替你記着他答應你的話。”
阿妍不知莫牙所指,吞下魚鰓肉扒着碗裡的白飯。穆陵也不和莫牙多說,翻開青魚的另一邊,挑起剩下那塊魚鰓肉,放進了程渲的碗裡,溫聲道:“你嘴巴叼的很,肉食吃的極少,魚肉也只吃這一口。”
程渲夾起魚鰓肉,忽的莫牙張口道:“程渲,我平時吃魚,最喜歡的也是這一口,程—渲-。”莫牙筷子敲了敲桌沿,挑釁的看着穆陵。
程渲噌的把魚鰓肉夾進莫牙碗裡,這動作疾如閃電,扒飯的阿妍怔怔看傻,嘴巴半張裡頭還塞着米。穆陵眼睫微動,劍眉少許蹙起。
莫牙勾起得意的笑容,夾起魚鰓肉在眼前晃來晃去,還故意瞥了眼氣到自己的阿妍,嘖嘖道:“讓你不信。”說着嘴脣挑開,悠哉美滋的吮進滑嫩的魚鰓肉,愛惜的咀嚼嚥下,眨眼對阿妍道,“阿妍,這魚肉好吃的很吧,瞧,程渲讓給我吃呢。”
阿妍左右看了看,捧起碗胡亂夾了些菜,蹲到院子裡躲開這三人。屋門吱吱呀呀的關上,程渲垂眉輕笑,夾起一塊紅肉,嗅了嗅塞進嘴裡,“司天監做了那麼久卦師,做的都是泄露天機的營生,天機透的太多,哪敢再多吃葷腥折福,現在不用天天卜卦焚骨,大口吃肉才最痛快。好吃。”程渲滿足的嚥下,夾起一塊放到穆陵碗裡,“五哥,你多吃點。”
穆陵沒有動作,搖曳的燈火映着他左臉頰那道深重的刀痕,刀痕讓穆陵本來就棺材板一樣的臉顯得更加冷酷。
穆陵是皇子時,莫牙就從沒怕過,這會子還會怕他不成?莫牙無所畏懼的對峙着穆陵灼黑的雙目,嘴巴嚼着吃食也沒閒着。
——“你們…已經成親?”穆陵聲音冰冷。
門外蹲着的阿妍隱約聽到“成親”兩個字,屁股挪了挪往門邊靠近了些。
莫牙心裡一陣寬慰,他以爲程渲顧着穆陵的心情,不會這麼快就告訴這位五哥。想不到…神婆子有些良心,不枉我疼你上天。
“額。”莫牙覆上程渲執筷子的手,“雖然有些倉促,但我們兩情相悅,程渲願意跟着我。”
穆陵看向程渲的臉,莫牙說話的時候,程渲的臉上忽然泛起新婦的嬌羞喜色,這神色發自肺腑,是打心眼兒裡的喜悅。
穆陵繃起臉,那不再是單單是一張棺材板,而是…用寒冰鑄成的棺材板,“莫大夫寶船來客,從哪裡來,將來也會回到哪裡去,飄飄搖搖的大船,能給程渲安定的一生麼?”
——“我在船上生活了好些年頭,又比你少了什麼?殿下深宮坐享榮華到現在,難道比我莫牙安定快活?”莫牙挺直背毫不示弱。
穆陵又道:“莫大夫醫治不喜歡收錢銀,生活繁瑣,大寶船空空蕩蕩,你帶着程渲又靠什麼生活無憂?”
——“你剛剛吃的魚,程渲吃的肉,還有滿桌的瓜果,都是我醫治的村民所贈。”莫牙敲着碗邊,脣角挑起微笑,“不受錢銀,不代表會餓死街頭的。反倒是殿下,錦衣玉食了這麼多年,出了宮門沒了庇護,將來活的還不一定會比我好吧。我有一技傍身,你又有什麼可以給程渲的?”
穆陵沉默片刻,看着程渲低下的頭,沉緩道:“我有什麼?我和程渲有多年相伴的情意,宮廷險路,我們扶持走過,莫大夫,你又認識她多久,匆匆數月,怎麼可以有把握共度一生?”
莫牙輕輕掐了把程渲的手肘,咬牙惱道:“神婆子撞到我的船上,燒糊了半邊臉,騙我上岸跟她廝混,誰知道岸上那麼兇險,步步驚心沒一天安生,還攪進了御出雙生這潭渾水裡…殿下,這裡哪件事和我有關?我搭上性命陪程渲,數月怎麼比不過多年?我們倆還有老長的後半生,你沒把握?那你好好看着就是。”
程渲扣住莫牙的十指,澈涼的眸子動了動。
穆陵緩緩閉目,沙啞的大笑出聲,莫牙聽着他笑反倒是有些怕,他會治病不假,可要是穆陵受了刺激變了個瘋傻人…莫神醫可沒治過傻子…
穆陵笑得眼眶溼潤,嚴酷的脣角竟是漸漸舒展,刺目的刀痕也變得柔和開來。
——“程渲,你沒有選錯人,莫大夫義薄雲天,深情不渝,五哥信他可以陪着你一生一世。”
——“五哥…”——“你…”程渲和莫牙同時發出了疑聲。
穆陵執起茶壺給三人倒上茶水,端起自己那杯,眼裡含着真摯,“可惜五哥沒有趕上你們大婚,只有現在以茶代酒,敬你們一杯。”
穆陵說完仰頭喝乾,臉上掛着發自肺腑的笑容。莫牙向來是吃軟不吃硬的,穆陵咄咄逼人時自己可以一點兒不怕,穆陵端起杯子恭賀自己,莫牙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手指摸向茶碗,拿起不是,不拿又不是…莫牙遲疑的看了眼程渲,“程渲…你五哥…這是怎麼了?”
——“傻。”程渲端起茶碗塞進莫牙手裡,“五哥賀我們大婚,你還不領情?”
屋門被猛的推開,阿妍嘴裡塞着還沒來得及嚥下的吃食,含糊着道,“還有我還有我,莫大夫…阿妍也要敬你們一杯,賀你們大婚嘞。”
莫牙裝出少許嫌棄,故意道:“白天誰說我不老實?”
阿妍嘿嘿一笑,端起茶碗湊到莫牙手邊碰了一碰,“阿妍嘴笨吶。”
——“說起來…”莫牙臉上有些不忍,“我和程渲成親那天,連喜酒都沒有喝上…阿妍和我說,成親要聘禮,花轎,三天三夜的大酒…”
穆陵按住莫牙的肩,垂目低聲道:“如果五哥還是那時的五哥,妹子和莫大夫你成親,我一定會傾盡心力給她所有的榮光…總有一天…”穆陵深目閃出果決的光澤,“我會拿回自己的一切。”
——“已經很好了。”程渲笑盈盈的打斷道,“還要吃到老玩到老呢。”
“我也要吃到老玩到老。”阿妍急道,“可別忘了我吶。”
莫牙笑了聲瞥了眼滿臉嚴肅的穆陵,“忘不了,莫神醫替你記着呢,救命之恩,你穆大哥還有的還你。他要是賴賬,我替你追着打他。”
阿妍偷偷看了看沉默的穆陵,扭頭衝莫牙頑皮一笑。
一頓飯說說笑笑吃到戌時,阿妍累了一天,扒拉着柴房的地鋪沉沉睡去。小屋裡,程渲替穆陵的心口的刀傷換完藥,紮緊白布很是認真。
莫牙輕鬆自如的刺進金針,每一個穴位都在他的腦中,就算閉目不瞧也決然不會出錯。莫牙擡頭看着程渲,揚脣笑道:“神婆子笨手笨腳,也會做細活呢。”
程渲拿剪子絞去多餘的白布,擡頭看見穆陵左臉頰的刀痕,唐曉這一刀下手很重,傷及皮肉深處,都已經好幾天過去,刀口表面還沒有完全癒合。程渲知道,就算皮肉長起,也是一道疤痕,怕是這輩子都消不去了。
程渲吹了吹穆陵臉上的刀口,氣息溫柔微涼,讓穆陵感到些許好受,穆陵挽住程渲的手腕,低聲道:“大寶船上,我雖然沒了氣息脈動,但我頭腦還很清楚,也聽得見唐曉和刺墨的說話,唐曉說,在我臉上劃這一刀,是爲了百年之後到了陰曹地府,閻王爺不會認錯我倆。刀鋒劃肉,痛楚刻骨銘心,我這輩子都不會忘。”
“百年之後?唐曉想的也真夠遠。”莫牙撇了撇嘴,他眨巴着眼看着穆陵的刀痕,“其實,有我在,你不會破相的。”莫牙又看了眼程渲,繼續道,“第一眼見到程渲,她的臉可比你的慘多了,還不是被我治好?區區一道刀口,都不用我的金針引路,神蠱保準可以讓你的臉恢復如初,勝過以往也不在話下。”
莫牙說着又蹙了蹙俊眉,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有些嘟囔的不服氣,“可殿下你生的已經夠俊武,岳陽少女看你一眼就差昏厥過去…更勝以往就算了吧…你再好看些,程渲看你也不眨眼,那我可怎麼辦?”
穆陵脣角露笑,莫牙的直白讓他覺得自在,不用像在宮裡那樣拘着嚴肅,莫牙見穆陵笑,指着他的臉,驚道“棺材板也會笑吶,真是…大開眼界。”
穆陵撫過自己臉上的傷,沉默片刻道:“莫大夫的好意我心領,這道刀疤,就讓它留着吧。”
——“五哥?”程渲秀眉揪起。
穆陵按住程渲的肩,仰起頭緩緩垂下眼睫,道:“我要這道刀疤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曾經被人下過如此大的套路,離生死只差一線。這次之後,我再也不會讓自己有一刻鬆懈,我要…”穆陵眼睛驟然睜開,閃過一道凌厲的光,“再見唐曉,讓他知道,我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