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牙先是一愣,眼睛動了一下。莫牙舉起手背揉了揉眼睛,露出一種茫然——老爹有那麼多故事,帶着自己在身邊,做什麼?
——“也許…”莫牙邊想,邊一個字一個字的擠出來,“是太寂寞了吧,或者,是爲了一身醫術有人繼承…老爹真的很厲害,沒有弟子太可惜…”
程渲的腦子很亂,亂到沒法子再去深思太多,程渲理了理思緒,回望庵堂冉冉的煙火,低聲道:“如果咱們猜的不錯…五哥和唐曉…一定會回來一個,該是…快了。”
莫牙托住程渲的手朝庵堂外走去,“平安回來的,應該只有一個人,那個人…肯定是穆陵。”
——回來的人,肯定是穆陵。
入夜,上林苑
憋了整日的雨終於嘩啦啦的傾瀉下來,豆子大小的雨珠墜在搜尋官兵的臉上,發出噼裡啪啦炸豆子般的聲響,不過片刻就淋溼了所有人的衣服,一個個蹣跚在沒有盡頭的密林裡,如同野人。
他們奉武帝之命,已經不眠不休搜尋了近兩天,兩天了,還是一無所獲,穆陵和唐曉像是真的消失,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見暴雨落下,每一個人臉上都溢出深深的絕望,雨水會沖刷掉一切,如果說穆陵的足跡還有藏着某處等着他們去尋找,這場大雨過後,將什麼都不會留下。穆陵和唐曉,將會永遠…留在密林的某處…
首領振臂喝住所有人,任憑暴雨傾落,大家已經心知肚明——沒有結果了。
馬伕拉扯着末頭的玉逍遙,玉逍遙整日沒有動靜,埋頭跟在衆人身後,也不知道是不是暴雨驚擾了這匹馬,玉逍遙忽然有些按耐不住,馬蹄不住的搓弄着黏膩的泥土,鼻子裡發出粗粗的喘息。
玉逍遙暴躁,首領生怕馬兒發怒難以駕馭,示意馬伕先把玉逍遙帶回去,馬伕扯着繮繩正要往回走,玉逍遙忽的頓住馬蹄,凸起的大眼動也不動,連喘息都平復下來。
——“駕,駕,走了啊。”馬伕拍了拍玉逍遙的脊背,“走了啊。”
玉逍遙回望南邊,脖子一甩掙脫開馬伕,朝着那頭疾衝而去,扎進了暴雨之夜。
——“將軍大人,馬兒通人性,這匹玉逍遙一天多沒有動靜,忽然衝進林子…是不是發現了什麼?”馬伕指着玉逍遙的影子驚呼出聲,“會不會,是太子殿下?”
首領雙目發光,翻身躍上坐騎追向玉逍遙,“都跟過去,沒準…真是發現了什麼!”
——“駕,駕!”
密林深處的沼澤邊,一個滿是泥濘的人影跌跌撞撞着步子,他的金甲已經辨認不出色澤,腹部的盔甲被重物擊的凹陷進去,一道閃電劃過,映着那人蒼白虛弱的臉。
人影艱難挪動着,終於再也支撐不住,單膝跪地用寶劍狠狠紮下,手腕一軟倒在了爛軟的泥地裡。
玉逍遙緩下步子,俯下頭顱小心的嗅着上面,衆人緊張的跟在它後頭,環顧着漆黑的四周。
又是一道閃電劃天而過,玉逍遙似乎看見了什麼,嘶鳴一聲朝沼澤衝去。眼尖的軍士驚喊出聲,“有人,沼澤邊…有人!”
——“好像…是太子殿下…”
越來越多的人朝沼澤邊涌去,瓢潑大雨沖洗開金甲上黏着的泥土,露出熠熠的金色,玉逍遙舔弄着那人沾着塵土的臉,揚起前蹄歡快的叫着。
那張臉…首領差點跪地叩謝上蒼,是穆陵,是太子穆陵。首領怯怯的探了探穆陵的鼻息,穆陵鼻息微弱,但仍是均勻的起伏着,首領心中大石落下,振臂使出了全力,高聲喊道:“太子在此,天佑太子,天佑齊國,太子還活着,還活着!”
數千軍士齊齊舉起了手裡的佩劍,高呼着穆陵的名字,一遍一遍,貫穿雲霄。
幾人把找到的太子扶到了玉逍遙的背上,馬伕牽緊了繮繩不敢懈怠,在千人的開拓下朝着上林苑外走去。
玉逍遙一步步走的很是穩健,不時扭頭去看背上昏過去的那人,鼻子裡發出溫順卻又帶着疑惑的悶哼聲。
馬背上,唐曉緩緩睜開了眼睛,對視着熟悉的坐騎,脣角輕輕揚起,指尖撫了撫玉逍遙濃密溼透的鬃毛。
——“是我…”唐曉用一種低的聽不見的聲音喚着自己的馬,“是我…”
玉逍遙凸起的圓眼想把背上這人看的再清楚些,神駒識人,玉逍遙認得自己背上的這個人,就是馴服它的那人。
——“是我…”黑不見五指的夜色讓所有人都沒有看見唐曉臉上的神情。
唐曉愜意滿足的又閉上了眼睛,他知道回宮的路還很長,長的足夠他睡上一覺,等他醒來…應該就在景福宮的暖榻上了吧。
岳陽,客棧
驚雷驟響,閃電的白光劃過程渲的眼睛,程渲本來就睡的不踏實,突如其來的驚嚇讓她大呼出聲,攥着被子彈起了身子——“五哥!五哥!你在哪裡…”
程渲睜開眼,四周一片漆黑哪裡有什麼五哥,程渲擦了擦額頭,才發現渾身都溼漉漉的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她也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噩夢,只覺得整夜耳邊都回蕩了五哥的聲音,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
——“五哥…”程渲溼了眼眶,低低飲泣着,“你到底在哪裡…”
——“程渲?”門外傳來莫牙關切的敲門聲,“程渲?你是醒了麼?”
程渲按了按眼角,隱約聽見門外好像不止莫牙一個人。程渲披上衣服沒有去點蠟燭,她摸着黑走向屋門,貼着門聽了少許,這纔打開了門。
——“程渲。”過道里,果然不是隻有莫牙一人。莫牙左右看了看,傲嬌道,“你們到樓下等着,我和程渲說幾句話就下去,外面又是打雷又是暴雨,看把瞎子嚇的…都嚇哭了。”
莫牙身旁是幾個穿宮服的人,個個神色焦慮。程渲匆匆掃去,認得其中有珠翠宮的人——難道是有了穆陵的消息?莫牙拉住程渲的手閃進屋裡,撲通一聲把門關上,“去樓下等我,就下來。”
——“找到穆陵了。”莫牙指尖貼住程渲微張的嘴,示意她先聽自己說,“剛剛有人來傳召我進宮,說是在上林苑找到了穆陵,他好像受了不輕的傷,整個太醫院去了大半,蕭妃還是放心不下,就讓宮人來找我過去。我聽你這頭沒動靜,以爲你睡死了過去…正想先去看一眼,再回來告訴你…”
“找到五哥了?”程渲倒吸冷氣,“受了重傷?”
“還是得去看一眼才知道。”莫牙按了按程渲的手,“程渲,你怎麼出了這麼多汗?是病了麼?”莫牙舉起手背貼向程渲的額頭,“有些燙。”
——“莫大夫,煩勞您快些。”樓下的宮人等的心焦,“宮裡娘娘也候着您…”
莫牙才懶得去理,橫抱起程渲走向牀褥,輕柔的放下又替她蓋好被,拾着衣袖擦了擦她額頭上的虛汗,“外面雨大,你別跟去。先再睡會兒,天亮之前我就回來。你放心,要真是穆陵受了重傷,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就能救活他,這是我答應你的。”
莫牙想起身離開,手腕卻被程渲扯着不放,莫牙得意暗笑,握着程渲的軟手貼向自己的心口,揉了揉溫聲道:“傻氣,真是怕打雷不肯放我走麼?我不喜歡皇宮那地方,去看一眼就回來,神婆子,等我吃早飯。”
莫牙把程渲的手塞進被窩,俯身又親了親她的脣,低笑着轉身離開。
皇宮,宮門外。
莫牙才掀開車簾,就看見守在宮門邊的穆玲瓏墊着腳尖朝自己這頭張望着,穆玲瓏披着遮雨的斗篷,身後還有護衛撐着油紙傘,即便這樣,她渾身還是被雨淋的透溼,連眼睫毛都滴着水珠。
穆玲瓏看清是莫牙,甩開撐傘的護衛朝他奔去,不等馬車停穩就把莫牙扯了下來。
——“入夜宮裡不能行車,莫大夫,快,跟我走。”
這急性子,真是煩人。莫牙還來不及問人拿把傘,就已經被穆玲瓏拉走,踩着深深的水潭,才走幾步,已經溼到了腳踝。
穆玲瓏走到拐角處,忽的大哭出聲,莫牙緩下步子,“我這不是跟着你了麼?好端端的你又哭什麼?”
穆玲瓏想到了什麼傷心事,一時間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莫牙看着不是滋味,從懷裡摸出一塊帕子,本想給穆玲瓏擦眼淚,再一看這帕子都能擠出水…莫牙擰了把正準備塞回去,穆玲瓏一把搶過帕子,按着眼眶哭的說不出話。
莫牙也不做聲,倚着屋檐躲着半邊雨,穆玲瓏終於哭夠,哽咽着道:“莫大夫,太子是找回來了,唐曉…唐曉還是不見蹤影…聽說,上林苑的軍士都撤了出來,找到了太子,就沒人再去管一個門客…莫大夫,唐曉會不會被猛獸吃了,他是不是死了?”
——唐曉…莫牙張了張嘴也不知道該和穆玲瓏說什麼。穆玲瓏雖然話多聒噪,但卻是個難得的好心腸。如果唐曉知道一個郡主爲他流了這麼多眼淚…
——“那瘸子命硬。”莫牙嚥了下喉嚨擠出話,“死不了的。”
“我去求了父王。”穆玲瓏帶着哭腔,“求他派些人去找唐曉…可父王說,能找到太子已經是上天垂憐,一場暴雨,再多人進林子也是徒勞…唐曉是找不回來了…”
宮燈忽明忽暗,映着穆玲瓏哭花了的臉,她沒有和穆瑞一樣世故老練的臉,她情義雙全是個值得結交的性情女子,莫牙伸手想拿回自己的帕子,穆玲瓏忽的擤出一坨鼻涕,順勢把髒了的帕子塞進了袖子。莫牙嫌棄的退後了半步,縮回了手。
莫牙望向不遠處的珠翠宮,“等太子恢復過來,你去求一求他,太子也許…會派人去把唐曉找回來呢?”
——“太子…”穆玲瓏大眼亮起,“對吶,蕭妃娘娘還等着你去呢。”
穆玲瓏回過神,拉扯着莫牙又奔進了雨中…——“真是…太傻…”莫牙已經無力吐槽,就穆玲瓏這腦子和性子,要不是賢王穆瑞的女兒,在這皇城裡絕對活不到成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