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留意到程渲也在目不轉睛的看着穆瑞,有那麼一刻,程渲似乎看見穆瑞的頭頂蘊起了神聖的光環,只屬於聖者的光環。
——“莫大夫,請。”穆瑞做了個請的手勢。
莫牙竟是無法傲嬌的拒絕。
莫牙指尖摸向羊皮卷,三指一動捻住三根金針,還不等穆玲瓏和唐曉眨眼,三根金針已經分別刺進了穆瑞的檀中,鳩尾,巨闕三處大穴。唐曉半張着嘴愣是想出卻沒敢出聲,他是練武之人,就算不懂鍼灸,卻也知道這三處是人身上的大穴,稍有不慎可是會傷及性命的。莫牙年紀輕輕,竟是敢這樣鎮定的把金針刺進當朝王爺的身上…此人要不就是無知到了極點,要不就是…唐曉倒吸冷氣,當世真正無雙的神醫。
莫牙聚精會神也看不見旁人的反應,他端詳了幾眼閉目的穆瑞,三指又捻起三根金針,刺進了關元,中極,曲骨穴。第六根金針刺下,穆瑞臉色忽的微紅,額頭也滲出汗來,他眉毛動了動卻沒有讓莫牙停下。
——“王爺覺得有痛感?”莫牙低聲問道,“這就對了,看來我摸到了檀氣的門道。”話語間,又是六根金針刺下,穆瑞臉色由紅轉青,額頭的汗水也越聚越多。
——“父王…”穆玲瓏雖然擔心父親,可也不敢貿然衝上去,她攥緊汗溼的手心,有些無助的哆嗦着,這讓她本來就嬌小的身體顯得更加弱小。唐曉注視着穆玲瓏極少顯露出來的脆弱,銳利的黑色眼睛稍稍動了動。
程渲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已經復明的眼睛,如果莫牙沒有治好自己的眼睛,她絕不會相信莫牙有可以給王爺治病的本事,但莫牙確確實實治好了自己,程渲相信,眼前的莫牙,就是真正的神醫,只要他願意捻起了金針,他就一定有把握可以治好那個人。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工夫,穆瑞發青的臉色漸漸轉紅,又慢慢褪去潮紅,恢復了原本的黃白色。穆瑞的呼吸聲也愈發平靜,閉着眼睛像是睡了過去。
莫牙沉寂的看着他恢復的臉色,又等了少許,這才從曲骨穴向上,一根根取下金針,不急不慢的收回羊皮裡。
穆瑞緩緩睜開眼睛,穆玲瓏一個箭步衝上去,撫着他的臂膀急道:“父王,您覺得如何?好些了沒有?”
穆瑞吐出一口長氣,沒有急着回答女兒,而是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收拾着羊皮金針的莫牙,好一會兒才道:“莫大夫師出哪位神醫,或是出身哪裡的杏林世家?幾針下去,本王覺得周身氣爽,覺得胸口的鬱氣都散盡了。厲害,莫大夫果然厲害。”
莫牙把卷起的羊皮收回袖子,臉上還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王爺覺得有用就好,今天的施針不過除去一二,病根落的久了,怎麼也得施上好幾次纔可以痊癒。”
穆玲瓏幫着父親披上衣服,晶晶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莫牙,心口撲通撲通跳着像是心臟要跳出嗓子眼兒。
——“屬下也好奇。”唐曉忽然道,“莫大夫師出哪位神醫?或是…出身哪裡的杏林世家?”
“我…”莫牙偷偷掠了眼程渲,他的眼前閃過老爹教導自己的面容,又閃過在入海口飄飄蕩蕩的大寶船,他想告訴這些人自己的醫術都是老爹的功勞,告訴每個人,自己是寶船來客。但話到嘴邊卻還是沒有提起,“莫家神醫,你們聽說過麼?”
——“莫家神醫,你聽說過麼?”程渲身子微怔,她想起在大寶船上,莫牙也是這樣試探的問着自己,莫牙的話語裡帶着一種期待,期待她驚呼莫家神醫如雷貫耳的名號。
“莫家?神醫?”穆瑞和唐曉對視了眼。
莫牙驟然有些沮喪,他們的語氣和眼神分明是沒有聽過莫家神醫的名號,可老爹明明告訴自己,他們是莫家神醫的傳人,是天下最有本事的醫者。程渲不知道可以說她小丫頭一個孤陋寡聞,怎麼連識人無數的賢王爺也不知道?還有那唐曉,也是一臉茫然的懵逼。
賢王老練,看出莫牙的失落,撫須笑道:“天下大而無邊,本王就算再見多識廣,也不可能認得世上所有名士能人,如果真能閱盡天下人,本王的舊疾又怎麼會久治不愈?莫家神醫,本王雖然確實沒有聽說,但莫大夫有這樣的醫術,莫家一定可以列爲天下名醫的行列,這是本王答應你的。”
穆玲瓏趕忙附和道:“就是,你治好了我父王的病,本郡主一定把莫家神醫的名號傳得四海皆知,莫大夫,莫大夫?”
莫牙石化般的走向程渲,唐曉略微一想,道:“莫家?莫大夫,請問莫家祖籍何處?也許山高水遠這纔沒有傳開名聲。”
程渲拉過莫牙的衣袖,輕聲道:“確實山高水遠,遠到說了你也不認得。時候不早,我們也該走了。”
——“不住下麼?”這會子輪到穆玲瓏沮喪,“賢王府的門客多是住在府裡的,我早就給你們備下了一處上好的別苑,可比你們住的客棧天字號房還要好上十倍。給我父王鍼灸也不用來回走上好久…還有…”穆玲瓏絞盡腦汁想着挽留他倆的理由,“還有,程卦師就要參加司天監的比試,王府別苑清靜,她也能好好準備吶。”
——“走了。”莫牙跺了下腳。
程渲朝着穆瑞坐着的方向屈了屈膝,穆瑞頷首道:“玲瓏,客棧雖遠,你隔幾日備車去接莫大夫就是;沿街雖吵,程卦師心靜如水,又怎麼會理會?”
唐曉推開房門,恭敬道:“請。”
程渲臉上掛着淺笑,莫牙卻是毫無反應,二人一前一後走出穆瑞的書房,房門輕輕關上,兩人的身子動也是不動,沿着精緻幽靜的小道朝府外走去。
這倆人走出去老遠,穆玲瓏還扒着窗沿愣愣看着,穆玲瓏一手托腮,嘖嘖讚歎着,這莫牙的背影都如此好看,真是勝過了自己長這麼大見過的所有男人,穆玲瓏捂住雙眼,要是自己是程渲,該有多好。
唐曉看了眼出神的穆玲瓏,轉瞬又謙卑的看向穆瑞,見穆瑞撫須不語,眼中閃爍像是沉思着什麼,唐曉沒有貿然發聲,上前走了幾步靜靜等着主子的發話。穆瑞思索些許,深目緩緩睜大了些,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唐曉說話。
——“這位莫大夫,讓本王想起了一個人。”穆瑞終於想起了什麼。
“一個人?”唐曉疑道,“王爺想到了誰?”
“父王想到的是刺墨神醫嗎?”穆玲瓏意猶未盡的離開窗沿,轉身道。
——“刺墨神醫?”唐曉黑目炯炯,“一副銀針可起死回生,普天之下無所不能醫,無所不能爲的刺墨?”
穆瑞沉默着沒有接話,穆玲瓏嘟着嘴露出些惋惜之色,道:“就是他了。我還記得自己小時候,一場天花差點要了我的命,幾乎已經無藥可救。是刺墨神醫用銀針刺穴之法治好了我。”
“刺墨神醫的行蹤是出了名的飄忽不定,竟在賢王府待過?難道他也是王爺的門客?”唐曉難掩震驚。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穆瑞猶如提起一個傳說裡的人物,臉上不見起伏,“十多年前刺墨就已經是本王的門客。”
“原來如此。”唐曉恍然頓悟,“怪不得天下人都以爲刺墨早已經不在人世,一晃十多年不見蹤跡,原來他在王爺身邊,做了賢王府的門客。”
穆瑞點頭道:“刺墨是蜀醫,醫術怪異卻極爲有效,本王久仰他的醫術,但他性子乖張行蹤飄忽,本王雖然有心結識,卻也不得相見。直到十多年前,刺墨從蜀中游歷到了岳陽城...本王終於見到了這位巴蜀神醫,剛巧刺墨也在尋一處地方鑽研鍼灸之術,我們倆人相談投緣,刺墨就答應本王留在了岳陽,做了本王的——暗客。”
何爲暗客——暗客也是權貴門客的一種,門客有明有暗,明者世人都知道他的衣食主子,暗客的身份更加神秘尊貴,他甚至不必住在主人的府邸裡,更有甚者可以得到大宅安居,除了主人,沒有多少外人知道他是在爲誰效力。
唐曉蹙眉又道:“剛剛王爺是說自己想起了一個人…難道,這個刺墨如今已經不是王爺的門客?”
——“傻子,棒槌。”穆玲瓏指着唐曉的鼻尖惱道,“刺墨神醫要還在岳陽,父王會受了這心口痛好幾年的苦麼?他當然已經不在這裡了。”
穆瑞鬱聲道:“本王自問待刺墨不薄,刺墨喜歡奇珍,醫治權貴不收錢銀,只受珍寶,本王給他引薦過不少,刺墨所受的珍寶也是難以估計。他不願意住在王府,本王就給他尋了處城中幽宅,甚少有人去打擾...可是七年前,刺墨忽然毫無徵兆的消失在岳陽,不見蹤影,離開之前都沒有與本王道一聲別…今日想起,也是唏噓。”
“刺墨神醫這種江湖醫者,多是隨性而爲,來無影去無蹤也是尋常。王爺也不必過於介懷。”唐曉看着穆瑞的臉色道,“王爺是看到莫牙大夫用針,聯想到刺墨也是擅長針灸治病…王爺是覺得莫牙和刺墨之間有什麼關係麼?”
穆瑞搖頭道:“刺墨用的是銀針,莫牙用的是金針,醫者重傳承,光這一點不同,他們二人之間就應該不會有什麼瓜葛。還有,莫牙張口就說自己是莫家神醫的傳人,本王雖然沒有聽說過莫家,但刺墨形單影隻無家無室,也從沒人聽說他有傳人弟子。鍼灸雖然是高深之術,但也不是隻有刺墨一人會。也許這莫家,真是世外高人也說不定。”
“就是。”穆玲瓏急着插嘴道,“我還記得刺墨神醫是個頂頂古怪的人,天天陰着臉鬼見愁就算了,他的臉...生得怪嚇人,小時候我見他一次就要大哭不止。莫大夫這副絕頂的好模樣,怎麼看和他也不是一路人。”
“生得嚇人?”唐曉若有所思,疑惑道,“都說蜀中多異人異物,這位刺墨神醫,該不是嚐了百草中了毒物吧。”
——“不是。”穆玲瓏豎起食指,眸子滿是古靈精怪,“聽說...刺墨會易容神術,他那張臉,就是在自己臉上嘗試失敗的產物。”
穆瑞不滿的咳了聲:“易容怪談,本王從來不信。坊間謠傳,玲瓏你身爲郡主,怎麼能聽進耳裡?”
穆玲瓏吐了吐舌頭,衝唐曉擠眼偷笑,唐曉聽的出神,一時都沒有反應。
穆瑞深目含義不明的盯視着燃了多年的香爐,“蜀中確實多異人,刺墨醫術神奇,性子也難以琢磨,就說本王這燒了多年的檀香…也是刺墨神醫…失蹤之前給本王尋來的好東西…”
唐曉和穆玲瓏怔在了原地。
穆瑞一步一步走向還殘留着檀香氣味的香爐,青筋凸起的手掌抓起一把香灰,驟然朝空中揮去,透過朦朧的灰色粉末,唐曉看見了香灰那頭穆瑞從未有過的陰鬱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