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禍事,都是在那個孩子喪命後開始。皇上弒子,本來就是該遭天譴的大禍。皇上,一切大禍都是你造成的,德妃兩子,我的孩子…還給我,還給我…”
蕭妃一個踉蹌,武帝下意識的扶住她綿軟無力的身子,蕭妃枯長的十指掐住武帝的脖子,可她實在太柔弱,用盡力氣也不能撼動武帝半分,武帝扯開她的手,懷裡的女人如同羽毛一樣輕飄,讓武帝涌出大片的心虛,蕭妃看着武帝的臉,低哼一聲昏厥了過去。
武帝看着福朵帶宮人把蕭妃撫上牀,蒼聲道:“好好照顧蕭妃,朕晚些再來看她。”
武帝轉身出屋,對身邊內侍道:“去賢王府,宣賢王入宮,去書房見朕。”
皇宮,御書房
武帝是先帝中宮皇后所生長子,血統高貴正統,不到十歲就被立爲太子,順利登基做了齊國皇帝。武帝有七個兄弟,除了他,其餘都是先帝嬪妃所生,這些嬪妃位份有高有低,論及家室地位都遠遠比不過中宮皇后,她們的孩子多是被封做親王侯爺,武帝登基後,把大多數弟弟都派去了遙遠的封地,富貴不缺,卻難回皇都岳陽。除了——最小的弟弟穆瑞。
穆瑞自小聰明,少年時就和他這個太子兄長關係甚好,武帝初登帝位,朝中不少老臣掌權,也是靠着這個弟弟,替武帝收回大權,做了真正的皇帝。朝堂穩固,武帝也不是沒有想過把功勞巨大的穆瑞也派去邊關,功高蓋主並非好事,長此下去要是自己也難以駕馭這個能幹的弟弟…武帝雖然不如穆瑞精幹,但他不傻。
但,也許穆瑞真的屬於岳陽。武帝終於下定決心的時候,穆瑞的王妃恰好臨盆,孩子出生,賢王府上下忙做一團,武帝心慈優柔,也不好意思在這個時候讓賢王一家大小浩浩蕩蕩往邊關去。一拖再拖就不了了之,武帝便不再提了。
之後…穆瑞賢名日益遠揚,手握大權不說,還坐擁數百有大本事的各色門客,儼然已經是一手遮天的模樣,武帝再想動他,已經是癡人說夢。
所幸——穆瑞重一個“賢”字,他效忠武帝,效忠齊國,名聲是榮耀,更是枷鎖,它束縛着穆瑞,今生只可以做一個臣子,爲武帝殫精竭力的臣子。
武帝有些慶幸,總算還有這個得力的弟弟在,在自己迷途無措的時候,還有這個人可以商議。
——“臣弟,叩見皇上。”
武帝從回憶中驚醒,見穆瑞已經到了書房,也是一臉倦容看着整夜沒有睡好,武帝擡起手背,“賢王不必多禮。”
穆瑞一貫合身的袍子有些鬆垮,整個人看着清瘦了許多,武帝有些動容,又道:“聽說昨晚賢王妃忽然病重…好些了沒?”
穆瑞恭敬道:“不知道是不是深秋變天的緣故,瑜兒病情忽然加重,臣弟緊張之下,趕緊讓管事去請一位神醫入府,那位神醫和新入司天監的女卦師程渲交好,臣弟就把程卦師一併請入王府,替瑜兒求卦祈福…”
武帝撫須想了想,道:“周卦師今早也和朕提過程卦師被請進王府的事,但朕知道你對王妃情深,請一位司天監卦師入府也不是什麼大事。朕今天宣你入宮,並不是要追究這件事。”
穆瑞眼睛微動,略微擡起背,等着武帝說下去。
——“穆陵上林苑失蹤…連帶着還有你的一位門客…”武帝重重嘆息,“難道真是老天要斷了朕的子嗣,一個都不留?數千人在上林苑找到現在,還是一無所獲,活不見人,死難尋屍…”
“那位門客。”穆瑞咬緊脣,“是臣弟府中最得力的一位…這樣都保護不了太子殿下,臣弟無能,還求皇上恕罪。”
——“這是命。”武帝拂袖起身,雙掌重重的按着桌面,“不是*,是天命,天命。”
武帝一步一頓,走近恭恭敬敬的弟弟穆瑞,他的掌心搭住穆瑞的肩頭,凹陷蒼老的眼睛流露出一種小心翼翼,穆瑞會意的湊近耳朵。
——“當年。”武帝低下聲音,低的只有穆瑞可以聽得見,“魏玉卜出御出雙生,龍骨男盡。朕下密旨讓你去了結一切…你還記得?”
穆瑞虎軀繃緊,點頭道:“臣弟記得,不會忘記。”
“朕。”武帝心口有些針刺的感覺,“密旨裡讓你悄悄了結長子,那個孩子,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
——“皇上怎麼會忽然問這件事?”穆瑞有些錯愕,“臣弟謹遵皇上旨意,皇上下令了結,臣弟只當遵循。那個孩子…”穆瑞閉目回憶,“當年,臣弟親自挑選的太醫和接生婆,再三叮囑,並且恤以重金,長子一抱出來,就由接生婆捂死,再放進太醫的藥匣帶出宮…臣弟在宮外見過一眼,嬰兒面容青紫早已經斷氣。死嬰煞氣,尤其是這樣帶着不祥卦象的皇族孩子,臣弟便讓人把嬰兒深埋…早些化土飛昇…事後…”
穆瑞面露哀色,嘆息道:“事後,照着臣弟之前和那幾人的約定,太醫和接生婆,還有少數參與者都服毒自盡,這件事…除了皇上,臣弟,還有…蕭妃娘娘…絕不會再有第四個人知道。”
——“真是必死無疑?”武帝追問。
“必死無疑。”穆瑞肯定道,“臣弟可以肯定。”
“朕也不信那個孩子還能活着。”武帝撫須深思,“那就是…那個孩子怨氣深重?不甘枉死,要拉兄弟償命?”
穆瑞臉色大變,跪地道:“皇上千萬不要胡思亂想,事情過去那麼久,一個小小的怨靈,哪裡撼動的了大齊國。”
——“蕭妃說…”武帝眼神閃爍,“一切禍事都是由那個孩子喪命開始…朕左思右想,要不就是那個孩子沒有死,御出雙生,龍骨男盡…要不就是…怨靈作祟,要毀了朕的骨肉…”武帝話裡帶着哆嗦,“魏玉早死,修兒火中喪生,鎏龜骨不知所蹤…龍骨男盡無處可解…這次是穆陵,下次…就是朕剩下的兩個孩子…”
武帝雖然號一個“武”字,但性格優柔寡斷,迷信鬼神卦象,遠遠沒有弟弟穆瑞的魄力和睿智,他渴望着弟弟安慰開導自己,但今天的穆瑞,臉色也有些異樣,他沒有像以往那樣給武帝說出許多道理,他沉默着沒有發聲,像有心事一般。
武帝拍了拍穆瑞的肩,無措道:“告訴朕,朕該怎麼做?”
穆瑞埋下頭,“等。”
——“等?”武帝愕然。
穆瑞點頭,“生源於死,死涌現生,絕境可以逢生,死地可以逆轉。皇上要等,臣弟也在等。”
武帝還是第一次在穆瑞口中聽到這樣沒有內容的話,一定是賢王妃病重,迷失了穆瑞的心智,武帝揮了揮手,無力道:“你回去吧。”
穆瑞畢恭畢敬的朝武帝行了個大禮,順從的退了出去。武帝癱坐在楠木椅上,雙目渙散無神,像極了一頭奄奄一息的老獸。
司天監
程渲從賢王府出來,就沒有回客棧,直接去了司天監。司天監的燈火亮了整整一夜,所有的卜官眼睛都熬的通紅,周易,蒲草,梅花易數,銅錢…能用的,難用的,少用的,都一一拿出來替穆陵占卜,一遍,又一遍。
程渲經過周玥兒的卦室,房門緊閉,透過門縫,程渲看見周玥兒看着案前擺着的三枚銅錢發呆,周玥兒和她父親周長安一樣,最擅長的是錢幣占卜。程渲剛要起步離開,只見周玥兒摸出一把小小的袖刀,刀口對着燈火烤了烤,決絕的抹向自己的手腕。
程渲心頭一緊——周玥兒不是要割腕爲穆陵殉情,這是平安卦,用卦師的血染卦,用自己的福祉卻換走那個人的災禍。周玥兒的左腕已經劃破了好幾道口子,還沒癒合的傷口滲着細密的血珠,又是一道血痕,周玥兒皺緊眉頭擠出鮮血,血染錢幣,周玥兒右手爻幣,口中低念有詞。
——“程卦師來了?”孫無雙迎面走來,眼圈也是熬的有些發紫,見程渲眼盲,還打了個哈欠。
“額。”程渲恍惚回過神,“上林苑那邊還沒有消息麼?司天監忙了一晚上,有沒有結果?”
孫無雙搖頭,沮喪道:“上林苑那邊毫無消息,聽說林子深處有暗藏的沼澤,陷進去就出不來,連屍體都找不到…司天監所有人昨晚都被周卦師召來,大家用盡了辦法,不是天卦就是死卦,都是解不出的路子…周卦師沒有法子,只有一遍遍卜着平安卦…也是可憐。”
程渲知道,孫無雙擅長梅花易數,梅花易不按常理占卜,靠的是周易八卦根據異相推斷事情。
——“孫卦師,進一步說話?”程渲低語。
孫無雙自負,仗着自己是齊國僅存的梅花易傳人,向來不把許多人放在眼裡,眼前瘦小單薄的程渲,卻是孫無雙少有的能看得見眼裡的卦師。倒不是司天監甄選那次程渲替自己解圍,孫無雙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子,就看出她身上暗藏的驚人本事。卦師多會識人,梅花易靠的是眼力,孫無雙自認,他的眼睛極少會看錯人。
孫無雙知道程渲有話要問自己,他四下看了看,把程渲引到了僻靜處,程渲低聲道:“我知道孫卦師你極擅梅花易,太子這次狩獵,看似尋常,其實也有異相發生…孫卦師觀察入微,發生這樣的大事,就算周卦師沒有找你,你也一定會算個清楚算個明白…”
孫無雙點頭,“你真是厲害,除了梅花易,其餘卜官只會就所求的事占卜,只有梅花易會觀察異相,從異相着手。想不到,你也會留意到?”
程渲又道:“太子對我有知遇之恩,我難免會替他多想些。太子上林苑失蹤,連帶着賢王府的門客唐曉也不見蹤影…只是人人都重視太子,那位唐護衛就顯得不那麼起眼…卜官們都知道誰爲儲君,誰必有大禍。前兩位太子遭禍都是一人,這次,卻是兩個人同時不見…孫卦師,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梅花易中所說的異相?”
——“這就是異相。”孫無雙不住的點着頭,眼裡滿是對程渲的欽佩,“事關太子,我初入司天監也不敢隨意佔卜。周卦師心繫太子安危,昨夜我們所卜她都一一過目,大家卜的都是無解的卦象…到了我這裡…”孫無雙怯怯的不敢說下去。
程渲壓低聲音,“你我初入司天監,如履薄冰當然是事事小心,前輩們都解不開的卦,怎麼能在我們手裡解開?你明明通過異相卜出了什麼,但是…沒有十足的把握你也不敢說,是不是?”
孫無雙倒吸冷氣,對程渲已經快要五體投地,“怎麼?你也卜出了?”
程渲拉了拉孫無雙的衣袖,打斷道:“別問我,先說你,你用梅花易算出了什麼?”
孫無雙舔脣道:“我是真的沒有把握,這纔不敢說。我隱約算出…”孫無雙緊張的又左右看了看,“太子大凶中有一線生機,像是有什麼替他擋去這一煞,太子…也許會平安回來…程卦師,你卜出的…是不是和我一樣?”
見程渲蹙眉不語,孫無雙又道:“我是真的不敢說,要是我把此卦呈報給周卦師和皇上,太子若還是沒有回來…我可不就要遭禍?自保乃是人之常情…你懂的。”
——“我懂…我懂。”程渲胡亂應着,聲音帶着些許慌亂,轉身摸索着朝外走去。
孫無雙看着程渲的背影,他有些疑惑程渲的反應,但此時的他已經被程渲深深折服,跟着周家父女怕是難有前程,這個程渲,也許纔是自己真正的福星。
暮色落下,藉着夜色的掩護,一艘烏木寶船悄悄的駛回了岳陽碼頭,停在了原先的位置,像是從未離開過。
也像是...如孫無雙話裡說的那樣——太子,就要平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