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廠房裡,幾口直徑五米的陶鼎佔去了大半的空間。陶鼎爲圓形,深腹,圜底,圓柱形三足,有雙耳。鼎外的紫檀色漆料所剩無幾,但鼎上繁複的圖案依稀可見,裸丨露在外的陶土色昭示着這些器具經歷的久遠年代,散發着神秘的古老氣息。
每個陶鼎外緣都駕着高高的木梯,其中一個木梯的頂端站着一個身形曼妙的女子,正拿着比她自己身量長了數倍的長竹竿,頗有章法的攪動着鼎中的液體。
‘不可以在神鼎前喧鬧,會攪了酒神的清夢的,酒該不香了。’
彭曼曼因着不停的攪動早已緋紅了臉頰,她用袖子抹了抹額頭的薄汗,看着鼎中的液體歡快的打着旋兒,莫名就想到了爸爸曾經說過的話。
她爸是德源酒坊的大兒子,繼承了祖業,兢兢業業的做着酒業買賣。因着這釀酒的古法,酒坊每年都出不了太多的產品,可是口碑卻是極好的。每每還不到出酒的日子,網上的訂單就把這些鼎中釀着的酒都訂走了。
‘這神鼎是咱彭家祖傳下來的,世代都靠着它維持生計,可得好好珍愛啊!’
他爸疼這些陶鼎遠勝過她,這也是她選擇出國留學學習聲樂,逃離遵義的主要原因。
她先天嗓音條件極好,又酷愛唱歌,每每跟着爸爸攀到梯頂的時候,爸爸卻是不許她唱的。
只要一開始釀酒,爸爸就會在梯頂一呆就是幾個小時,於是她在很小的時候就懂得了孤寂的滋味。
她本就沒有媽媽,爸爸又只顧着他的酒,她的心中不是沒有怨的。
他爸說想讓她繼承酒坊,不許她追她的唱歌夢,爲着這個,兩人第一次吵了起來。以至於彭曼曼臨上出國的飛機前,都沒有看到爸爸相送的身影...卻不想,再次看到他時,他已然躺在了冰冷的棺木中,只徒留一張碩大的黑白照片,在幾縷青煙中對她綻放笑容。
那一口口巨大的陶鼎,好像壓在了她的心口,讓她喘不過氣。她本是拼命的逃離,卻在得知父親逝世的消息之後,毅然放棄了還差半年就功德圓滿的學業,不管不顧的奔向了這幾個陶鼎。
這鼎中,是爸爸的酒神。爸爸走了,那麼她就代替爸爸繼續供奉他的神。
“曼曼,你不是從小就恨着這幾口陶鼎的麼,如今人家出的可是天價,你怎麼還不鬆口了?”
身後突然傳來的聲音令彭曼曼心頭微怒,她驟然轉身瞪視着階下的人,卻未曾言語,只是冷着臉下了木梯,將來人拉到了廠房之外。
“叔,你可是忘了釀酒的規矩了?”彭曼曼邊說邊看着彭傑硯,猜度着人家到底給了他多少的好處,才讓他巴巴的來當說客。
“哎呀,我這不是替你着急嗎!”彭傑硯被彭曼曼瞪得心有餘悸,只覺這對父女神情頗似,剛纔彷彿又看到大哥威嚴的樣子,未免有些心虛,語氣上卻仍是帶着急切,“你本來是不在意這些的,如今還死守着做什麼呢。聽你叔的,把鼎都賣了,之後好好的回國外把學業修完。有了那些錢,你想把自己打造成國內甚至國際一流的歌手,還不是指日可待的事兒麼。”
“你成家後就吵着要分鼎,鬧得家裡雞犬不寧,如今又想幫着外人了?”彭曼曼只覺被羞辱了,語氣變得冷硬起來。
夢想這個東西,在懷裡揣着的時候你會把它看成是一件司空見慣的物品。可是一旦有人往它的身上潑污水,它的保護膜就會抵擋一切攻擊,之後綻放灼眼的光芒。
“你這怎麼跟你叔說話呢?留個洋就變得目無尊長了?”彭傑硯被一語道破心機有些惱羞成怒,他目露兇色作勢要揚起巴掌,不想那丫頭毫無懼意,眼神也變得凌厲起來。
“我本來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陶鼎不賣,我要替我爸守着。”彭曼曼懶得應對,說完就轉身回了廠房,心說他爸還屍骨未寒,他叔就急着賣鼎,當真是一點兒良心也沒有,全然忘了平日他爸對他們家的照拂了。
小時候,攀爬階梯對她來說是十分麻煩的事情,每兩個木板之間的高度那麼可怕,大到她手腳並用才能夠上得去。這十幾蹬階梯就好似她和爸爸之間的距離,她還爲此哭過。
如今彭曼曼長得手長腳長,已然可以邁着輕鬆的步子攀上梯頂,可是心頭再沒有那股想來到父親身邊的渴望。
有的,只是對父親的思念。
她從未說過,其實陶鼎上的花紋真的非常好看,每次爬梯子爬累了,她都會停下撫摸這些紋理,猜測它們到底蘊含着什麼寓意和精髓。
她從未說過,其實她也愛這酒香,也跟父親一樣對酒神帶有敬畏之情。
她從未說過,縱使對父親有怨氣有不滿,她仍是非常愛他的。
因着凝神思考,彭曼曼並沒有留意到身後的腳步聲,所以當她在自己孤零零的倒影旁看到他叔的身影的時候,身體已然因着推動跌入了陶鼎之中。
耳邊是涌動的水聲,彭曼曼只覺自己迅速的沉入了鼎底,酒水灼眼,她仍是勉力睜開眼,望着梯頂桀桀怪笑的彭傑硯,他的臉在波光中變了形狀,十分醜惡。
彭曼曼屏住呼吸慢慢的挪到了邊緣,弧形的內壁令她深感絕望,看來想要攀爬上去根本是癡人說夢。
酒老闆的女兒溺死在酒中?還可以更狗血點兒嗎?
彭曼曼開始後悔沒有在大學選修游泳課程,十分不甘心的用拳頭砸着鼎壁。酒液的阻力令她發不出太大的力氣,看來想破壁而出也是不可能的了。
對空氣的渴望令彭曼曼幾欲瘋狂,肺部的憋悶急劇上升,疼得要命。她仍是不甘心的用指甲摳撓着鼎壁,血絲猶如一道道紅線在她的指尖纏繞。
就在這時,鼎壁突然躥出一道紫色光芒直擊彭曼曼眉心,隨後她便失去了知覺。
彭傑硯並沒有看到鼎底發生的異象,一直等到彭曼曼溺斃漂浮了上來,才匆忙的逃離了廠房。
所以他也沒有看到,這尊陶鼎外的花紋變了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