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她細細打量時,那少年彷彿察覺到了她的注視,把書冊一收,露出雪白的牙齒衝她一笑。這一笑當真是清俊之極,卻原來還是個熟人。
他頭戴逍遙巾,身穿着寬袍大袖,手拿卷冊,這張臉上笑意盈盈,雙眼清澈如鏡,正是那個她剛逃出慕容恪的軍營時,在官道上幫過她的青年。
原來是他,楚思咧嘴一笑,轉頭向那兩個棹夫看去,果然,站在舟頭的是一個近二米的大漢,正是昔時給青年駕車的車伕。
青年對她這種溫暖熟悉的表情有點詫異,回了她一笑後,慢慢的站起身來。拂了拂衣袖,少年望着楚思朗聲道:“君從何處來?因何有點眼熟?”
楚思一樂,暗暗忖道,我現在臉上戴了面具,唯一熟的也只是眼了,你這話倒是說得不錯。
她心情極好,笑嘻嘻的答道:“吾從來處而來。到於眼熟嘛,當年女媧造小弟時,與兄臺用的是同一塊泥巴,因爲此故,每一世小弟見到兄臺,兄臺都會覺得眼熟耳,兄臺一開口說話,也盡是這兩句。這幾百世都過去了,兄臺怎麼沒有長進?”
她這回答一出,衆人同時大笑,王羲之樂道:“此說卻是新鮮。”
那青年更是哈哈大笑,樂得直拍大腿,不過他這拍大腿的方式也極妙,“啪啪啪”的脆響不斷,拍的卻不是他自個兒,而是那個巨漢侍從的大腿。
大笑中,兩舟已是並肩而行,青年興致勃勃的望着楚思。快樂的說道:“原來我和君有如此深地淵源。既如何,何不結爲兄弟?”
楚思先是一怔,馬上深深一揖,朗聲叫道:“楚田見過哥哥。”
青年大樂。笑道:“我叫司馬嶽。字世同。今年十九歲,弟可以記得了。”他這一說,楚思這才記起,自己還沒有報年歲便叫了他哥哥了。她回過神來,也是一笑,補充道:“小弟今年十七歲。”
“無妨無妨,你既叫了我哥哥,這年歲便不重要了。”司馬嶽呵呵笑了起來。
“確是如此。”王雲在旁邊笑道:“沒有想到,這臨時一動的乘舟夜行,居然還遇到了這麼多志同道行的人。各位。湖風可好吹否?”
“哈哈哈哈。”回答他的是,是一陣大笑聲。
只是在笑聲中,楚思注意到,司馬嶽有意無意地避開了王雲地目光,不止是他,連王羲之在內,看向王雲地眼神中。總會閃過那麼一抹半抹的嘆息。
舟排已到中游,水勢也由開闊平穩轉爲激流,兩岸青山林立猿啼不已。這其中還伴着陣陣虎嘯。舟排下是湍急的河流,河水打着旋,伴着風聲嗚咽,在銀燦燦的月亮下,剛纔還溫柔之極的波濤添了幾分猙獰。
風聲,水聲,獸鳴。交合在一起。讓楚思的心中多多少少生了一分懼意。她緊緊的握着棹,反覆的對自己說道:我是武林高手!我是高來高去的武林女俠。我這麼了不起的人怎麼能害怕呢?
這樣一想,心情果然好了很多。
不一會,楚思看了看那些容色不變地名士們,不由又想道:我在後世,就算有這個機會乘舟夜遊,怕也沒有這份風雅,沒有這麼多名士相伴。更重要的是,誰不定這些人中哪個大筆一揮,我就名留千古了。
想着想着,楚思已由有點懼意變成了豪氣大生。
其實,現在所走的河水雖然說是變得湍急了,卻因爲水面依舊開闊,也沒有礁石之類。這一段路依舊走得無驚無險。夜風習習,衆人彷彿在欣賞天地間的美景,除了持棋手談的幾個人外,其餘的人都在打量着四周的景色,望着天上地明月發呆。
這一夜無比的漫長,楚思一直警惕的看着四周,划着棹,生怕自己一個小小的失誤,弄得舟上的兩位名士落入了水中。
當太陽冉冉從東方升起的時候,武昌城的城池也遙遙出現在視野中。她輕吁了一口氣,划着排向碼頭靠去。
碼頭上站了百十來人,看到他們地到來,全部舉目望着。楚思下棹如飛,舟排如箭般衝向河岸。看到她這個動作,唐陽延呵呵笑道:“心木究是年少,已懼矣。”
楚思臉一紅,她也不遮掩,點頭答道:“正是懼矣,需修養個七八日,纔敢再做此乘舟夜遊之舉。”
唐陽延和王雲同時哈哈大笑,王羲之在後面跟着朗聲笑道:“那還不算懼。此等事,一生做一次足矣。”
談笑中,碼頭上地人越來越清晰。碼頭上停着七八輛馬車,馬車雍容,車旁的侍僕也衣履光鮮,在他們地身後和旁邊的高坡上,或蹲或站着七八十個看熱鬧的百姓,這些百姓衣衫破舊,表情木然。
衆人的笑聲剛一止,王雲便慢慢的站起身來。他的動作緩慢而從容,先是整理一下頭冠,再整齊一下寬袍。楚思納悶的看着他,暗暗忖道,怪了,他這動作怎麼看起來有點壯烈?
“砰”地一聲輕響,舟排靠上了碼頭,王雲率先的走了上去。楚思把棹放好,正準備跟着上岸時,唐陽延輕輕的搖了搖頭,扯住了她的手。
王雲的背挺得筆直筆直,楚思從後面看不出他的表情,但從他的步伐看來,此時的王雲一定是板着臉。
她奇怪的看向衆人,衆名士都站在她身後,舟排靠上了碼頭,也沒有一個人上岸而行。任由王雲穿過圍觀的衆人,獨自向岸邊走去。
當王雲走到離碼頭已有三百米的荒原時,他驀地站住了。他慢慢的轉過頭來看向衆人,忽然朗聲道:“諸公,南面稱王之樂,今雲獨享矣!”
他明亮的目光掃視過衆人,忽然仰天長笑起來。他的笑聲蒼涼而悲壯,盛滿着無奈。大笑聲中,王雲的喝聲遠遠的偉出:“方今之世,大智大慧者,也僅免刑焉。哈哈哈哈……
大笑聲中,楚思忽然“啊”地輕叫出聲,只見官道上,幾個黑衣人騎着快馬迅速的奔來。走在最前面的那個黑衣人,在離王雲還有二百來米的時候,便把系在一旁的弓箭,對準了王雲。
楚思的驚叫起一起,那箭一聲長嘯射了出來。轉眼間,只聽得“卟”地一聲脆響,王雲的笑聲戛然而止!他的胸口上,正正的插着那隻長箭!
“啊啊,殺人了,殺人了啊。”尖叫四起中,碼頭上的從閒散人慌亂的向四周竄去。可是楚思這一羣人,除了她發出一聲驚歎外,便再無聲音傳出。
一股鮮血噴涌而出,王雲踉蹌的向後退出幾步,“撲通”一聲栽倒在地。看到他倒地,陽延急叫一聲,匆匆的跳上岸趕了過去。楚思跟在衆人之側也趕到了王雲的身邊。
此時的王雲,雙眼緊閉,臉露冷笑,竟是已斷了氣。
幾個黑衣騎士這時已跳下馬,也趕到了他的屍體旁。細細的對他看上幾眼後,幾人同時退後一步,對諸人說道:“諸公,他的屍體我等需帶走。交驗完後唐公可以來斂屍了。”
唐陽延此時一臉的悲憤,聽到黑衣騎士的話後,他長長一揖,朗聲道:“多謝。”
幾個黑衣人點了點頭,站到一旁。衆人在王羲之的帶領下齊齊向王雲的屍體一揖,一揖作罷,歌聲同起:“生死修短,豈能強求?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聲音悲涼,遠遠的傳了開來,直震四野。
整齊的歌聲一止,四個黑衣人把王雲的屍體搬起來轉身就走。楚思呆呆的望着隨着他們的移動,而留下一路的血跡。喃喃的問道:“這是爲什麼?”
她呆呆的轉過頭,又問道:“這是爲什麼?”
幾聲長嘆傳來,唐陽延走到她身後,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聲道:“他這樣的死法,已經算是頂頂好的了。大夥陪他乘舟夜遊,現在又得以保留全屍,已經算是很好的了。如我等,只怕還不會有這麼好的福氣。”
注:南面爲王,出自《莊子》,也就是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