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節 告誡

未到天色擦黑,羅開先的木屋裡就開始陸續有人過來。

好在作爲主將,他的居所佔地面積足夠大,說是還有一點木刻楞的外觀,但是內部格局和功能分區都已經完全不一樣——特權這種東西總是免不了存在的,階層區分更是這個時代的主題。

羅開先的住所是個佔地至少數百平的大房子,多層套進的房屋頂部至少有六七米高,門廊進入之後直接是丁字型的過廊,橫分的是左右兩側迴廊,裡面用光滑的木板隔斷的纔是正式的房間,西進的方位是羅開先的辦公間,東側是可供百人聚會的大開間,丁字走廊縱向向北的盡頭分隔爲三四間臥房,最西向的是羅某人的休息間,其餘則是因爲老羅大婚將近,爲待嫁娘李姌和侍女準備的臥房。

與其他人的房子相同的是內部都有火炕和壁爐,不同的是老羅這房子足有四個壁爐,而且不像其他普通房子的內部地面是卵石或者乾脆就是夯實的沙土地,他的這房子所有室內地面都是光滑的地板用來防潮,東廂的議事大廳更是採用了類似地暖的方式,在地面之下設置了火道,地面上則鋪設了打磨光滑的青石板。

除了沒有後世的各自家用電器和冷熱水外加透明的玻璃大窗戶,簡直就是一座超越時代的鄉村別墅,這是羅某人不曾說出口的評價。

之所以不能宣諸於口,是因爲羅開先不能浪費了衆人的好意。爲了讓羅開先這位主將住的舒服,或者表達內心的尊崇,工坊的各種大匠的確沒少畫心思,建設成這樣是所有民部的頭領們一致同意的。

而且,還有一點很微妙和關鍵的原因是,這個標準也是和營地中幾位老人的住房是相同的。

好吧,閒話多了點。

陸陸續續地各家主事人到了羅開先這個議事大廳,因爲沒有足夠的椅子——木樁這玩意兒其實還是很佔地方的,所以藉着古典版加原始版的地暖設施,鋪上皮毛,場地中間擺放幾張寬大的桌案,按照中亞帶來的習慣,一衆人隨意圍坐起來。

來的人其實不多不少也有三四十位,包括羅開先的準丈人李涅、張家的老頭張慎、平民長老杜訥、倔老頭竇銑一衆人,此外還有二十幾位希爾凡唐人家族的主事人,甚至還有幾家葛邏祿人和突厥人的族長,哥舒家僅剩的最年長的哥舒烈也同樣到場。

他們未到之前,羅開先就已經心裡有數,李張杜竇幾家人數超過千人,稱得上是大家族,此外還有諸多人數在數十到數百不等的小家族,例如羋氏三兄弟的伯父就在其中,至於葛邏祿人的代表則是粟米菲羅這個傢伙,這廝已經脫離了奴隸身份,搖身一變成了奴隸的管理者,突厥人的四個代表則是沿途收攏的破落戶小族中較具影響力的幾個。

坐在了座位上,羅開先沒有直接開門建山的說事情,而是對着各家的主事人客氣了幾句,便招呼衆人吃吃喝喝,只是心裡藏着事情的他總是覺得有些違和感——這場面有些像後世的什麼政治局擴大會議,就是規模小了點。

不知道羅某人在想什麼的衆人倒也放鬆的很,因爲一路走來共事已久,衆人也都算熟面孔,坐在首位的羅將軍的木頭臉看着鬆弛了很多,衆人也就難得放得開,彼此拉話閒扯些最近的雜事。

當然,也有人對這位羅將軍召集衆人的目的有些疑惑,不過卻也知道這不是詢問的時機,便也按耐住性子既來之則安之。

於是,這新近使用的議事大廳就像飯館一樣熱鬧了起來,周圍衆人更是表現不一,靠近的兩人一邊吃東西一邊碰頭低低私語的,三五個湊一起討論營地在冬季該做什麼的,還有最多的是感嘆總算脫離了帳篷住上房子了云云,七嘴八舌,倒是一團和氣得很,。

羅某人也沒閒着,同靠得最近的李涅等人拉拉家常,問候一下老李坦身體狀況,同杜訥閒扯兩句,問問老杜夫人又做成了幾家紅媒順便當着倔老頭竇銑的面,誇獎幾句他兒子竇祖承表現不錯,樂得老頭的擡頭紋更加深邃,云云。

及至閒聊的話題說得差不多,滿桌的吃食也把衆人填了七分飽,羅開先輕輕拍拍手,示意衆人安靜,然後直截了當地開口說道:“今晚把諸位請來,是想與諸位討論一個問題,某知道諸位的家中都有族規家法,諸位也都瞭解我們這隻東行營隊有自己的操範與規矩,不知諸位以爲,二者孰輕孰重?”

能做一家主事的人腦子都不是白給的,在座的這些人或許在見識上有諸多的短缺,但是對於自家內務管理都各有一套。所以羅某人的話一開口,衆人就瞭解了他的目的所在。

家法族規是什麼?一個家族傳承的核心,延續與發展的保證!

營隊裡的操範與規矩是什麼?一個羣體和諧穩定存在下去的根本!衍生開去就是一國的約法!

那麼,羅某人的問題就很好理解了,家與國哪個更重要?

眼下靈州這裡僅僅十數萬人,稱“國”不是很合適,但,其中的道理卻是沒錯的。

關於家與國的爭議,曾經希爾凡老營的唐人們更清楚一些,雖然他們的傳承已經丟了很多,但是祖輩也曾多次提起東方的往事,所以他們是瞭解很多家國爭鬥的,更知道昔日大唐皇室與世家的爭端從未斷過,唐皇室佔據強勢地位不假,但當時不論八柱國世家①還是五姓七望②諸世家又有哪個弱勢了?

只是連年的爭鬥得到了什麼結果?諾大的強勢王朝轟然倒了!

來自希爾凡老營的諸位家主一時沉默了。

有沉默的,就有想要表現一下自己的。四個突厥族裔的家主和葛邏祿人粟米菲羅卻不像其他人那樣顧忌多多,在他們看來,什麼族規家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緊跟強者的腳步,只有強者纔有權力制定規矩!這是草原上最樸素的道理!

他們彼此交換了下眼神之後,本就有意討好羅開先的粟米菲羅恭敬的站了起來,遠遠地側身衝着羅某人行了一禮說道:“將主,粟米菲羅與諸位突厥族裔的兄弟交換了意見,我等的看法是營地的規矩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此話一出,沒等羅某人開腔,餘下的人便鬨然議論開了,所有人的心態並不一致,但要他們真的明示自己反對羅開先定規矩其實也不盡然,他們更多的是不想那麼快的開口,背後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抵制一下羅某人,令他以後少用這樣的大勢來壓人。

只是他們沒想到,稍微矜持了一下,就讓旁邊的葛邏祿人還有突厥人搶了先。

這如何可以?

“羅將主,羋家同樣認爲營地的規矩重於一切!”羋氏三兄弟的伯父羋遠站起身朗聲說道。

“三郎,老夫亦認爲營地的規矩重要!”老羅的準丈人開腔了。

“……”

沉默的衆人瞬時間變得像要離水的魚,紛紛跳躍起來。

面對這種喧嚷的情況,羅開先還是很高興的,因爲提出問題之前,他並不知道這時代的人究竟是看重家族傳統,還是更重視眼下自己帶人草創的這個靈州營地,倉促的召集衆人確實有些草率,不過眼下看來結果卻是令人欣喜。

他站起身,雙手抱拳,衝着衆人行了一個古禮,然後雙手平壓,示意衆人安坐,坦然開口說道:“羅某感謝諸位的支持與看重!今日重提規矩這一話題,非是羅某無事生非,而是日前有要事發生,某人趁離開營地之際,竊取了營內機密,某不知他是爲了謀取進身之階,還是爲了自保身家,但……盜竊機密者該不該重罰?”

“該罰!”

“梟首示衆!”稍明事理的人都懂得泄密的嚴重性,幾個性子比較粗疏的家主喝嚷了起來。

“確實該罰!”羅開先再次按奈住衆人,接着說道:“如何懲戒自有營中規矩恆定,但軍法處料理此事之時,某人的本家出面說請,寓意留給自家按家法處置……事情根由就是如此了,諸位說該是如何料理?”

聽明白根由的衆人臉色各異,但都在心底琢磨,這事換到自家身上該如何?

羅開先沒指望所有人都能想通其中的關節,稍微停頓了一會兒,便又開口:“人非聖賢,難免一時賢愚,若換某爲一家之主,亦會想護衛自己子弟,只是錯誤疏漏總有大小區分,家中子女嬉鬧或可諒解,盜竊營內機密財物卻是攸關所有人生死大事!”

“非是某危言聳聽,諸位都知營內有諸多新奇物事,且有很多會影響軍力的強大武器,此爲我營內私有,若泄露與敵,待敵大肆來攻之時,羅某或可勉力護住自身,屆時諸位身家性命何如?”

羅開先沒指望自己成爲什麼教育家,但在座所有人都是跟隨自己一路走過並且願意繼續走下去的,點醒他們的某些不切實際的想法也就是應該應得。

他的這番話可以說是苦口婆心,再有不識變數的人,就別怪他狠手無情了,他羅某人可不是賣嘴的書生。

“三郎此言大爲有理,老夫複議!”老杜訥最先想清楚了一切關節,開口表態。

“老夫複議!”“羋家無有不從!”“張家惟命是從!”“竇家聽命!”“……”不明白的人很少,有了開頭的人,自然就有跟隨的,再傻的人也知道坐在首位的長人不是善人庸夫,萬里路途上的血跡還未乾透呢。

“多謝諸位家主支持美意!”羅開先點點頭,“想我東歸衆人,行程萬里,憑藉者何?衆志成城萬衆一心也!而今定居靈州,仍需兢兢業業,周圍之地,窺我私密者甚多,貪我財物者更絕非一二人!吾等如之奈何?”

羅某人沒用自己的大白話,而是用這些人都能聽懂的半雅言簡單訴說實際情況,一衆家主皆屏心靜目。

“故老有云,無規矩不成方圓!家事如此,衆事亦如此!前時行路有章程,如今居靈州更不能失了約束,故某擬修訂營內規法,諸位家主亦可參與其中,何如?”定規矩這種事不能想當然,羅開先當然知道這種事情不能自己拍腦袋決定,所以乾脆把所有人都拉進來,他自己少些勞累,同時也算是變相的打一巴掌給一把甜棗了。

“喏!”這倒是同聲和氣,一衆家主都臉紅紅地齊聲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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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八柱國世家,唐史有記“今之稱門閥者,鹹推八柱國家。當時榮盛,莫與爲比。”此八柱國指的是宇文泰、元欣、李虎、李弼、趙貴、於謹、獨孤信、侯莫陳崇等八個人創造的世家,這些人營造了西魏、北周、隋、唐四個王朝的輝煌。其中宇文泰是李世民外曾祖,李虎是李世民曾祖,李弼是李密曾祖,獨孤信則是楊堅的岳父、李淵的外祖。

②五姓七望,指的是七個傳承歷史悠久的大家族,分別是隴西李氏、趙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因爲有兩個李姓,兩個崔姓,所以被稱作五姓七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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