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紹和顏棠,一個在帳內,一個在帳外,同時鬆了口氣。將那個人送出了宮,馮紹又折返回來。這時帳幔已經拉開,顏棠在碧薇的扶持下,半靠在牀頭,喝她手中的茶水。因爲失火當晚,碧薇便在房中,而那日顏棠的臉上,並未覆蓋面紗,所以現在,顏棠在碧薇面前,也不再刻意遮掩容貌。
可馮紹,卻並不是太習慣這樣的鳳歌,畢竟,自她成年之後,便終年以珠簾,隔絕了所有人的視線,除了去年花會上,那驚鴻一瞥……“陛下,這幾日,臣能否暫住宮中,免得再生其他變故?”他的眼神,刻意避開了她的臉,不敢直視過久。
而顏棠,其實內心同樣不安。她之所以在馮紹面前這樣,也正是因爲,只有表現得越坦蕩親厚,才越不會被他懷疑。她點頭,准許了他的提議。於是,他們便又成了隔牆而鄰。
顏棠躺在牀上,想起了當初在馮府中的那段歲月。那個時候,她對他還是信任的,也曾因爲他的守護,感到安心過。卻未料到後來,他竟會成爲她最可怕的夢魘。然而到了今日,他卻又再一次,成爲她的守護者。
世事輪迴,當真無常。那一夜,她睡得很安穩,馮紹卻在夜間,數次起身,四處查看有無異狀,然後在她的門外,久久停駐……
次日,顏棠的精神好了許多,而腿上被封的穴道,經過兩日,也自行衝開,她終於可以下牀走動。她急切地想要走出這陰暗的殿閣,哪怕去看一眼灰白的天,暗紅的琉璃瓦。用手勢指令碧薇爲她拿來鳳冠戴上,她踏出了那道門。
可就在廊間,馮紹迎面而來:“陛下要去哪裡?臣陪您去。”
顏棠好不容易輕鬆了些的心,又悠悠沉了下去。
但馮紹已經伸手扶住了她,雖面有微赧,仍很堅持:“以後無論你去哪,我都會相陪。”
他低沉的聲音,如遠處閣樓上的晨鐘,輕輕撞擊了一下她的心……
顏棠在馮紹的陪伴下慢慢地走,靜謐無聲中,她逐漸放下心頭的慌亂。 既然如今,她只能做鳳歌,那麼就必須先學着安之若素,日後纔可能有所轉機。 可是,當走到那燒燬的寢宮之前時,她卻還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憤怒
縱使毒不殺人,那場大火,只要錯之毫釐,她也同樣可能喪命。那麼此後,世上就再無“鳳歌”,只有“海棠”了。好狠辣的心思。顏棠扶在封璃臂上的手,微微顫抖。
他察覺到了,遲疑片刻,輕聲問:“陛下……可是還想繼續追查真相?”
顏棠一怔,想點頭,卻又搖頭。既然她現在是至高無上的王,那麼這件事的真相,便不需要任何人來查,而由她自己來定。她會回贈給“海棠”一份厚禮!沒有再多做停留,她毅然轉身,走向別處……
行至御花園時,梅已全綻,在清幽的芬芳中,顏棠的心,一點點平靜。站在一棵樹下,她仰臉看着那花朵,想起那日,她在此處,對落花飄零成泥的感慨。今時今刻,她已算是重生之人。那一場大火,只當燒掉了她的前世。
雖然被迫接受了這樣的身份,她也應努力去把握自己的命運,不能任人擺佈。而這時,她眼角的餘光,瞟見馮紹似乎神色有異,便隨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竟又見到了那個酷似秦大媽的背影。斯人已逝,還是被身邊這個人,生生逼死的。顏棠原本對馮紹軟化了些的心,又冷了下來。但此刻,她不能表現出分毫情緒,只能佯裝繼續賞梅。
可馮紹的眼神,卻一直鎖在那個背影上,久久才離開……
轉悠了一大圈,回到暫住的殿閣,馮紹在旁邊,看着她服過丹藥之後躬身告退,說自己要去督審劉太醫。
顏棠心中一動。馮耀威,馮野,馮紹,此三人對劉太醫之事,都極爲重視,似乎生怕不能置他於死地。恐怕劉太醫知道的秘密,遠不止馮耀威貪污瀆職這麼簡單吧。她霍然起身,手再次搭在了馮紹的手臂上,他驚異地望着她。
而她淡笑着,用口型說了兩個字:“同去。”
“陛下,您現在身體虛弱,不宜太過勞累,而且也怕劉賊當場說出對陛下不敬的言語……”馮紹極力勸解,卻被顏棠揮手打斷,他抿了抿脣,終究是住了口,和她一起前往刑宮。
主審官是刑部的侍郎于謙,見“女皇”駕臨,嚇得連忙跪下,語無倫次地喊萬歲。
馮家挑的人,倒真是合適。以前顏棠在女皇身邊隨侍時,見過這個于謙,爲人極爲膽小懦弱,而且僅有的幾次覲見,都是和馮耀威一起,馮耀威諫言,他便附和,就像是馮家的一條狗。看來這次,他們是打定了主意,要徹底除掉劉太醫。
顏棠走到側位落座,用手勢示意審訊開始。
馮紹背對着顏棠,森然地望了于謙一眼,他身體一顫,抖抖索索地爬起來,坐到主審位上,傳喚犯人上堂。
劉太醫被帶上來的時候,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滿身血污,精神恍惚。天牢的刑具,顏棠是領教過的,而劉太醫所受的罪,只怕比她當初還要多了十分。縱然對劉太醫的爲人,她也並不算認同,心中還是難免起了幾分憐憫。
而劉太醫渾渾噩噩地正要跪下之時,突然看見了旁邊的顏棠,立刻變得異常激動,就要向這邊衝過來,卻被一左一右兩個侍衛,狠狠地壓到地上,動彈不得。“陛下,我冤枉,冤枉啊……”他失聲喊道,頭拼命在地上磕,轉眼前額上又多了一片烏青:“陛下,那火不是我找人放的,有人陷害我……”
“啪”的一聲,于謙將驚堂木狠狠拍在桌上:“大膽逆賊,還敢在聖上面前胡言亂語,掌嘴。”
旁邊的人立刻左右開弓,打到劉太醫再也說不出話來。在這個過程中,于謙其實一直在小心地偷瞟女皇的反應,可厚重的珠簾,將她的表情和眼神,遮蓋密實,他難以揣摩。
馮紹站在旁邊,一派篤定,未透出分毫慌亂。
劉太醫挨完打,已經幾乎快要昏厥,可他怎肯就此罷休,就算死,他也要找人一起下地獄。
他掙扎着爬起來,說了三個字:“幽冥衛”。
顏棠一驚,但再也不可能聽到下文——一點白光,以快到幾乎看不清的速度,從暗處射出,直中劉太醫喉間,他瞬間瞳仁凸出,倒了下去……
顏棠驚駭地看着這一幕,等回過神來,不由得大怒。這天下,究竟還有沒有王法?當初,她父親乃當朝國師,居然能一夜之間被全家滅門。如今,在“女皇”面前,劉太醫竟被殺人滅口。他們當真是囂張到無法無天!
她拍案而起,于謙嚇得立刻連滾帶爬地來到她面前跪下,馮紹卻只是立在一邊,淡淡地說了句“陛下息怒”,彷彿事不關己。
顏棠在最初的憤怒過去之後,也迅速冷靜下來。畢竟在劉太醫的事上,真正的女皇,和馮家的態度是一致的,而且以往的女皇,對馮耀威言聽計從,必不會在此時給他難堪。她現在若是過於衝動,只會暴露自己。
深吁了一口氣,她轉過身,漠然離開,馮紹給於謙使了個眼色,也隨後跟上。
走出陰森的刑宮,外面似乎又是一片開闊。可顏棠明白,她現在的處境,異常逼仄。再一次經過燒燬的寢宮時,她駐足在那片廢墟前許久,最後竟向內走去。
“陛下。”馮紹只叫了一聲,便默然了,他看見她費力地在某處角落,撿出個檀木盒子,抱在懷中。那個盒子,他是認得的,也知曉其內,放置着何物。而顏棠,在珠簾下,脣角勾起一抹冷笑。“她”終究還是捨不得,只留下了一個空盒,帶走了那十三顆石子。只可惜,“她”永遠也得不到那第十四顆了。因爲,她已是“她”。
傲立在那廢墟頂端,有風半揚起她的衣袂,不知何時而起的霞光,照在她的鳳冠之上,泛開耀眼的珠華。那一瞬,甚至連馮紹,都不禁有些恍惚,彷彿眼前站立的,是自九天而落的神女……
直至她走到他面前,他纔回神,忙恭敬地往側閃了半步。顏棠心中,一徑冷笑。經歷了今日之事,她已全然領悟了當初女皇所說的那句話:“世態炎涼,沒有誰能躲得過。”馮紹願意傾力守護的,是他青梅竹馬的鳳歌。可作爲臣子,他對女皇能盡的,不過是虛僞的忠誠。順他馮家者,昌;逆他封家者,亡。就算是當今聖上,也同樣不會例外。所謂女皇,也不過是個衣着光鮮的玩偶,背後的暗線,不知道被誰攥在手中……
但是,她顏棠,不是鳳歌。這江山,本就不是她的,她不貪戀。她不會蟄伏太久,會抓住機會,做完她想做之事。之後,即便玉石俱焚,又何妨……
那天過後,顏棠再不過問劉太醫的事,甚至在馮紹回稟劉家即將滿門抄斬之時,她也表現淡然,看不出半分端倪。 一直到馮紹退出去,她的眼底,才閃過了同情和憤然。 這幾日,她一直在心裡琢磨劉太醫臨死之前說的“幽冥衛”。聽起來,像是某個極隱秘黑暗的組織,可是這組織究竟爲何人何事而建,卻未可知。
但是她有種直覺,這和她家的血案,必有關聯。她很想探究其底細,卻又一籌莫展。
“陛下,該服藥了。”碧薇的聲音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從碧薇手中,拿過那顆色澤晶瑩的丹藥,和水吞服。現在,她對碧薇的戒心,已經少了些,至少喝水進食之前,不再讓碧薇先試毒。
碧薇也比之前活潑了許多,不再那麼膽怯。“陛下晚上想吃什麼?昨天那種珍珠米團可好?”她在旁邊問。
顏棠簡單地回答:“好。”現在,她已能發聲,只是嗓音如火燎過似地,極爲暗沉嘶啞。不過這對她來說,倒未必是壞事。畢竟再怎麼模仿,她和鳳歌的聲音之間,還是會有細微的差異。而今後
,她大可將這差異,歸咎於中毒之後的損傷。
她現在,要盡力將這個身份,演繹得毫無破綻。不知道此時的鳳歌,將她的“海棠”扮演得如何?她冷笑,當初“她”想讓鳳歌消失,獨留海棠。那麼,她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過晚膳,她吩咐碧薇去將馮紹叫來。
待馮紹到來,見她端坐於殿中央的雕花鳳椅之上,而現如今的她,早已恢復珠簾隔面。於他,不再是脆弱的鳳歌,而變回了尊貴的女皇。
他屈膝請安,她冷淡隨意地一拂袖,威嚴盡顯。“陛下召臣有何事?”馮紹謹慎地問,感覺今日的氣氛,不太尋常。
顏棠一聲低笑,配着那暗啞的嗓音,聽起來十分陰寒:“你可知,當日對朕下毒之人,是誰?”
馮紹一驚,頭垂得更低:“恕臣愚昧,不知。
“是——海——棠。”她一字一頓。
馮紹身體一震,擡起頭來,滿眼驚詫……
“那天正是喝了海棠奉上的茶水,朕才陷入昏睡,醒來時已置身火海,而那個時候,已經失聲。下毒的人,必是她無疑。”顏棠的話,條理清晰,聽起來事實確鑿。
馮紹一時之間無言,但過了半晌,還是開口,爲海棠辯解:“陛下,臣認爲……她沒有下毒的理由。”
顏棠又是一聲冷笑:“怎麼沒有理由?她怕朕不肯放她和馮野走。”
馮紹的眸色,驀然黯淡了兩分,可他還是堅持:“海棠並非心狠之人。”
她在那一刻,心中涌起些莫名的滋味,爲他對自己的維護,可說出口的言語,依舊冷厲:“若她非心狠之人,當日又怎敢刺殺你?”
馮紹語氣艱澀:“我與她之間……恩怨太重……不能全怪她。”
顏棠不由得默然,自珠簾的空隙間,看着眼前的這個人。曾經,她覺得他是世間惡的極致,可他卻又偏偏三番兩次,爲她開脫求情,讓她迷惑:他對她,究竟有着怎樣的心緒。可眼前的處境,容不得她深想下去。“將海棠抓回來治罪。”她直接命令,不想再給他任何說話的機會,怕自己的心會更亂。
他欲言又止,忍了又忍,終是領令而去。走出那個幽深的宮苑,他不再如初時那樣緩步而行,而是凌空掠起,轉眼間便消失在夜色中……
而就在那夜寅時,在臨近馮城的一處客棧裡,本就警惕淺眠的鳳歌,忽然聽見屋頂上的瓦礫,有些微挪動,隨後響起玉佩碰撞之聲,輕而短促。她看了看身旁熟睡的馮野,狀似在夢中抻了抻手臂,袖中卻散出一縷無色的淡香,悠悠鑽進馮野的鼻翼,使他短時間內,再無知覺。然後她起身,小心地下牀出了門,行至暗處,立刻有人影閃至她面前,附耳低語了幾句。
“她果真夠狠。”鳳歌的笑容之中,有幾分心驚,卻又似早有預料。她知道,顏棠必不肯輕易放過她,卻沒想到竟能狠絕到如此地步——寧可徹底毀滅海棠這個身份,也不容她侵佔。
“主子,接下來怎麼辦?”那暗影低聲問。
“她要我死,我便死。”鳳歌冷笑:“叫馮野親眼看到,是她逼死了他的海棠。”
當那道暗影再度隱沒,鳳歌回到了房中,重新上牀躺好。側過臉去,看身邊的這個人,她幽幽吐出一聲嘆息。他們還是緣淺。即便這一次,她賭氣舍了江山相陪,卻始終放不下自己的心結,未能真正做到魚水情濃。 指尖輕輕滑過他如雕刻般的俊朗五官,她留戀不已,最後將自己的脣,覆上他的,只一觸,便分開,迅速翻轉身去背對着他睡……
次日清早,馮野醒來之時,她已早起。今晨的她,比往常溫柔,細心地幫他倒水擦臉,讓他有幾分受寵若驚。這幾天下來,她對他始終冷冷淡淡,而且一再推說體乏,不肯過多親熱,甚至連入睡之時,都不容他近身相擁,讓他疑惑而無措。
“海棠,今日我們就可以回到馮城了,你開心嗎?”他從背後環住正在擰帕子的她。
她的手,僵在水中,勉強笑笑:“開心。”心裡原本的溫柔,卻一絲一縷地冷卻。他和那個女人擁有美好回憶的馮城,她想起來就覺得厭憎。不過還好,她等的人,也快到了,她此後,不必在那個不屬於她的地方,長久地忍受下去。想到此,她的微笑,變得從容,轉過身,攜了他的手:“今兒天晴着,我們去外面走走可好?”
“好。”他反握住她的手,還以爲以前的海棠,終於回來了。
踏出那道門,向北,便是遙遙可見的封城,向南,則是無邊無際的沙漠。她半斂起眸子,用手遮在額前,望向天空。此處,就連朝陽都似血,悲愴而壯美。不知今後,當她放開身邊男子的手,會去往何處。心中抽緊,她也加重了力道,攥緊了他的手。
能多一刻的溫暖,便是一刻,因爲此生,或許再不能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