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⑩章

這一晚,木代失眠了。

半夜一點多的時候,她從牀上爬起來,披着衣服下樓,把所有的門窗都檢查了一遍,有幾次,還伸手出去撼了撼。

還好,都很牢靠。

木代從吧檯拿了洋酒和高腳杯,走到酒吧靠窗的角落坐下,雖然沒有燈,但是並不黑,臨街隔幾步就有不夜的招牌,水道里的水泛着幽幽的光亮,底下的荇草成了一團又一團漆黑的陰影。

木代慢慢幫自己斟上酒,她喝酒沒什麼講究,不像一萬三,酒都是拿來調的,加幾塊冰,加冰多久最利口,道道一套套的。

接到李坦的信息之後,她第一時間給他打了過去,李坦說,事情發生在銀川附近的小商河。

不過,要是追本溯源,還得從兩年多以前的落馬湖說起。

李坦記得很清楚,那天是落馬湖案整二十週年,是個陰天,灰色的雲團簇集在天邊,上了年紀的人都說,怕是要下雪了。

被單位辭退之後,李坦開了個小超市,但是他的心思從來也不在生意上,勉強餬口罷了。

那天,他早早關了門,去了李亞青曾經住過的舊樓,走到半路,天上就飄雪了。

一晃二十年,舊樓已經沒人住了,灰撲撲的水泥牆面,襯着飄着雪粒子的灰色天空,打眼看過去淒涼無限。

李坦去李亞青家走了走,其它住戶的家裡都空蕩蕩的,只有她家,傢俱什麼的還都在,大抵是因爲全家都忽然間去了,沒人再理會這些身外之物。

地上的血跡早就看不出了,牆上那些被釘子鑿的洞森森然,像一隻只壁窺的眼睛。

李坦在屋裡待着覺得胸悶,去到樓道里想抽根菸,剛叼住菸屁股想打火,樓梯上忽然傳來空洞的腳步聲。

鬼使神差的,李坦避到了隔壁的屋裡,把門掀開了道縫往外看。

來人身材中等,穿呢大衣、大頭鞋,帶有檐的帽子,羊毛圍巾,口罩,外頭的雪應該大起來了,因爲他走過的時候,身上還簌簌地掉雪片子。

那個人在李亞青家門口停了片刻,緩步走了進去。

李坦的心跳的厲害,這些年,雖然不算專業,他也翻了幾本犯罪相關的書,印象挺深的是,有一些心理變態的兇犯,會在紀念日重返兇殺現場,回味當時的場景和感覺。

雖然不能一棍子打死,但至少在今天這個日子、在這裡出現,挺意味深長的。

李坦屏住氣,躡手躡腳跟着那個人下樓,清楚看到那個人帽子下頭露出的花白頭髮。

年齡好像也跟預想的差不多。

但是那個人比他想的警覺,走了沒幾條巷子李坦就失了蹤跡,他向巷子裡的住戶打聽,有個箍桶的大伯有印象,說那個人一路都在打聽李亞青一家的案子,聽口音不是本地人。

這一點給李坦提了醒,外來的人總要走的,落馬湖不大,只有一個客運站,既然跟丟了,就去客運站守株待兔唄。

李坦專門取了錢,帶了簡單的行李,在客運站轉悠了三天,終於又讓他等到了。

他跟着那個人上了車,幾次想從旁看到那個人的臉,但那人帽檐壓的低低,由始至終也沒有摘下口罩。

中途幾次換站轉車,萬幸運氣不賴,每次還都是卯得住,最終真的完全跟丟,是在銀川小商河。

說到小商河,就不能不提中國的第四大沙漠,騰格裡沙漠。

騰格裡沙漠介於賀蘭山和雅布賴山之間,海拔約1200-1400米左右,和一般想象中的乾旱大沙漠不同的是,騰格裡沙漠中分佈着數百個殘留了千萬年的原生態湖泊,大漠浩瀚蒼涼,湖泊婉轉柔媚,互依互存,形成了罕見的景觀,住戶也自然而然打馬塞上,依湖而居。

小商河就是這樣一個地方,規模不大,生活方式相對簡單,但不失熱鬧。

李坦直覺那個人就在小商河,他在鎮上的旅館住下來,每天都繞着小商河轉悠,這裡經常起風沙,頭巾口罩是必備裝束,中等身材的男人又是大把,那個人到了這裡,還真像是一粒沙子混進了沙堆,叫人一籌莫展。

幾天下來,人是沒找着,對小商河的住舍分佈,倒是摸了個門清。

這邊的房子大都是夯土版築平頂房,夯土一是因爲當地少石材,只能就地取土,二是因爲風沙大,厚重的土牆便於抗風抗沙,至於平頂,常年不下雨,自然也用不着斜坡式的房頂。

唯一不同的一家是低堡寨合院式的,這在之前是豪紳富戶的房子,現在住得起的也必然不是普通人——李坦好奇心起,偷偷看過,院子裡停的是一輛黑色悍馬H2。

這車子,後來李坦在街上看到過一次,當時沒看到開車的人,後座的窗戶半開,露出一個年輕女子的臉,她略偏了頭,眼睛泛紅,似乎有什麼愁鬱傷心的事。

可是每個人,不都有傷心的事嗎?就像自己,白髮已生,事業不繼,至今孑然一身,現在又千里奔波,爲的什麼?

當晚,李坦在臨街的小飯館喝的酩酊大醉,嚷嚷着要鋼筆畫畫,忽然又嗚嗚嗚抱着臉哭,快半夜時店主要關門,半推半搡着把他趕了出去。

李坦頭重腳輕,走了幾步就挨着街邊的垃圾桶滑坐倒地。

有腳步聲從身邊經過,李坦嘴裡嘟嚷着,勉強睜了睜眼睛。

從這個角度,他看到了一雙大頭皮鞋,帶着黑色皮手套的手,還有手裡握着的一捆……漁線。

酒氣上涌,李坦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半晌,驀地陡然睜開,喝下的那幾瓶冷酒,都化作了冷汗涔涔而出。

漁線!

他踉蹌着站起,向着那人離開的方向追奔,這裡不比城市,一入夜就黑洞洞的,李坦在街道上茫然的左顧右盼,然後慢慢摸進了一道低矮的巷子。

只有一戶人家亮着燈,門縫裡冒出老羊湯即便是羶味也壓不住的騰騰香氣,路過時,李坦抽着鼻子嗅了一口,又嗅了一口。

不對,好像還有……血腥氣。

他揣着一顆咚咚亂跳的心,墊着腳尖從高處的小窗上朝裡看,那裡確實是在熬湯,用的還是以前的燒土竈,湯已經沸了,蒸汽推的木頭鍋蓋此起彼伏,竈膛裡的火正旺,牆上映出詭異的影子。

一個人僵立着不動,胳膊高高舉起,像是要劈什麼,但搖搖晃晃,有一根連着胳膊的線,正被另一個人拖曳着定位,線的影子映在牆上,顫顫悠悠,像割指的弦。

李坦大喝一聲,踹開門就衝了進去。

事後他也後悔,覺得自己應該做得更穩妥些,比如先報警,但當時,二十多年的心心念念豁然迫在眼前,熱血涌上腦子,什麼都顧不得了。

他跟那個穿線的男人廝打翻滾在一起,撞倒了屍體,滾在血泊裡,倒了湯鍋,砸了碗碟,火從竈膛裡蔓延開來,他終於把那個混蛋摁在了地上,一手掐着他的脖子,另一隻手去拽他的口罩。

就在這個時候,後腦上轟的捱了一下子。

李坦喘着粗氣翻倒在地,眼前是一個男人愈來愈模糊的臉。

醒來的時候,是在小商河郊外的沙坡裡,夜還黑着,遠處的小商河一隅,火光沖天。

後來他聽說,那戶人家是賣椒香羊肉的,半夜烹煮羊湯不小心,火從竈膛裡竄了出來。

天乾物燥,火借風勢,險些燒了半條巷子,火被撲滅的時候,一家人都燒的像幹截的木頭一樣了。

所以,燒死的。

這世上,只有他和兇犯知道,火起之前,屋子裡曾經用漁線連起了人偶吧。

他在小商河只有半個小賣店門面大小的派出所門口猶豫了很久,還是悄悄離開了。

大火毀了一切,他沒有證據,而且還很有可能被當成是唯一的兇嫌。

當然,他也有私心:倘若報警,倘若抓到了那個人,只受到法律的制裁,豈不是太便宜那個人了?

無數次,他狠命捶打自己的腦袋,想着,要是能記起那個幫兇的臉就好了。

萬烽火給他支招說,你可以試試催眠。

催眠?聽起來像是國外或者影視劇裡愛玩的噱頭,日常生活可不興這一套啊,整個落馬湖,怕是連心理醫生都找不到一個,還催眠師呢。

但是,懷着萬分之一的僥倖心理,他還是去了北京,忐忑地邁進了一間暗色調裝修,低調豪華,書櫃裡全是洋文精裝本的辦公室。

那個端坐在書桌背後,據說有着GPST-IH國際催眠師認證的人,禮貌地向他示意了一下:“請坐。”

接到木代電話的時候,李坦正坐在噴泉廣場的臺階上,看那張鋼筆畫的肖像,周圍是各色路人,每個人都有一張臉,每張臉上,都有一雙眼睛。

哪一雙眼睛,是正居心叵測盯着他的?

李坦說:“我是在小商河郊外的沙坡醒過來的,應該是那個人把我扔在那的,我身上有錢包,錢包裡有身份證,他一定早就對我的底細瞭如指掌了。”

“如果他真的是嫌犯,一定很忌憚那些至今還在追查這件事的人。岑春嬌講的是假話,但是其中有一部分,卻又很真實。岑春嬌會不會是一個餌,爲了釣我們這些魚呢?”

“木代,你要小心點啊。”

安靜到讓人恍惚的夜色裡,木代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原先她想的是:你要來,就儘管來,亮刀子,放招子,看誰狠得過誰。

但是一杯酒下肚……

特麼的一萬三當她是傻子嗎?這酒能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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