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根兇簡 128| 番外
這一下子猝不及防,連羅韌都止不住心中一凜,木代和炎紅砂幾乎是同時後退一步,一萬三頭皮發麻之下,居然一把抓住了羅韌的胳膊。
只曹嚴華沒動,半晌,他顫抖着回過頭來,問羅韌:“小羅哥,剛剛那隻狗專門……看了我一眼。”
剛剛那一幕的確心驚,但曹嚴華的反應也的確讓他哭笑不得。
該怎麼跟曹嚴華解釋清楚呢,這就像看3d電影一樣吧,你覺得那隻狗是在看你,但實際上,所有的觀衆都這麼覺得。
他說:“那隻狗不是專門看了你一眼,每個人都被它看了……”
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爲,身後正傳來呻*吟和撐着手臂起牀的聲音。
項思蘭醒了。
也不知道是因爲什麼,木代是最後一個回頭的,甚至站的位置都偏後。
她聽到羅韌問項思蘭:“你記得所有的事情對吧?”
項思蘭動作吃力的,撐着牀框想坐起來,然而只要稍微一動,胸口就痛的幾乎讓她無法呼吸。
她就那麼躺在牀上,與先前的猙獰狠戾不同,眼睛裡多了很多警惕。
喉嚨裡咕隆了一聲,含糊的說:“尼……孟……”
然後咳嗽,像在清嗓子,但努力之下,發出的還是怪異的聲音,然後又痛的噓氣。
羅韌輕聲說:“她現在不習慣說話,大概要緩兩天。”
木代胸口起伏的厲害,她忽然推開身前的羅韌,大步走到牀前。
徑直問她:“你記不記得,二十年前,你有個女兒,後來,你把她送到孤兒院去了?”
項思蘭愣了一下,眉頭狐疑地皺起,目光不定地打量着她男禍,娘子哪裡逃。
木代說:“我知道你不方便說話,也不方便點頭,你只需要眨眼睛就行了,有,還是沒有?”
項思蘭還是不回答,木代咬住嘴脣,就那麼盯着她。
羅韌上來,說:“木代,這件事不忙問……”
木代還是看項思蘭:“有還是沒有,眨下眼很難嗎?”
項思蘭牽了牽嘴角,露出一個僵硬的表情,眼睛隨之眨了一下。
羅韌心裡輕輕嘆了一口氣。
木代反而笑起來。
她說:“哦,那就是了。我就是跟你說一聲,後來,她在孤兒院裡就病死了。”
羅韌一怔,炎紅砂失聲說了句:“木代,你不是……”
木代沒聽完,也似乎不準備聽,轉身就向門外走。
羅韌叫她:“木代!”
她沒聽,越走越快,羅韌沒辦法,低聲說了句:“你們待在這兒。”
他追出去,看到她纖弱的身影在稻禾地裡穿行,衣物布料和稻禾的秸稈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
羅韌又叫她:“木代!”
這一次,她停住了,然後慢慢轉身。
風吹過,她的長髮揚起,有幾縷掛在拂過的稻禾穗上。
羅韌走過去,幫她把頭髮和稻穗分開。
問她:“是不是又想起些什麼了?”
“想起她爲什麼把我送走了。”
羅韌的動作一頓。
“爲什麼?”
木代笑。
說:“她的客人,對我越來越好,給我買糖吃,給我塞錢,叫我小不點兒。”
風並不涼,但是羅韌的胳膊上,開始激起顫慄的涼意。
木代的目光越過他,看向不遠處,項思蘭那間透出亮光的屋子。
那些人,她甚至分不清他們的臉。
會親暱的摸她的頭,給她塞錢,說“喏,拿去買糖吃”,把她抱在懷裡,不管她對此多麼反感和討厭。
母親就在邊上,笑着,偶爾皺眉頭,但從不說什麼,也從不得罪客人。
然後就到了那天早上。
那天早上,她很早就被項思蘭叫醒,坐在小桌子邊上喝米湯,菜碟子裡罕見的有個煎雞蛋,金黃,橢圓。
她一邊喝,一邊偷偷看那個雞蛋,目光很快掠上去,又很快收回來山環水繞俺種田。
直到項思蘭說了句:“是給你吃的。”
開心壞了,抓起來就吃,小手上油汪汪的。
後來,母親就領着她出門了,拎了幾個洗好的,大大的桃子。
她牽着項思蘭的手,問:“媽媽,去哪兒啊?”
項思蘭說:“去沒有壞叔叔的地方。”
【第四卷完】
【番外】
商議之後,幾個人決定在南田多住幾天,半是爲了等項思蘭完全康復,半是想處理後續事宜。
馬超還沒醒,但是宋鐵又被帶進警局一次。
羅韌找了之前聯繫過的陳向榮打聽情況,陳向榮確定這不屬於“泄密”之後,眉飛色舞的跟羅韌說:警察也很生氣,拍着桌子吼宋鐵說,不是說看見那個女的了嗎,怎麼轉臉又說沒見過,你哄我們玩兒嗎?
看來形勢很好,羅韌趁熱打鐵,又吩咐炎紅砂寄了封信進去,這一次,信裡還附帶了一封知名心理專家何瑞華醫生開具的病人情況說明。
裡頭提及一位叫木代的病人,“有很長時間的習武經歷”、“但並不具備攻擊性”、“受到大的刺激時會選擇逃跑以自我保護”。
又輕描淡寫的帶一句:如果想知道事實真相,問馬超會更合適吧。
落款還是:一個不願意透露姓名的知情者。
項思蘭那裡,他們輪班一樣每天都有人去,半是監視半是照顧——她似乎無法恢復,走路的時候一定要拖個凳子,佝僂着腰,走兩步就氣喘吁吁,更多的時候,一個人坐着,含糊地清嗓子說話,咿咿呀呀。
只木代不去,問起時,她語氣很生硬:“等她能講話了再說。”
關於這個問題,羅韌覺得像是“雞生蛋蛋生雞”,永遠也理不明白。
有些時候,他想着,項思蘭把木代送走,其實是好的,免她遭到齷齪之人的傷害。
但轉念一想,一個母親,爲了維持自己的客人和生計,兩相權衡之下,選擇把女兒遺棄他鄉,即便後續產生了好的結果,又能說明什麼呢?
他問木代:“等她能講話了,你想跟她聊點什麼?”
“不聊什麼,走個形式。”
走個形式,道個再見,這確實是木代的性格,她不喜歡沒有尾的故事,哪怕悄悄離開,也一定要留張字條說:不要找我,找也找不到。
“想從你媽媽的口中問出你爸爸的情況嗎?”
她搖頭:“不想了。”
是人都有父母,父母又有父母,不在一起總是因爲各種各樣的變故,要麼是錢,要麼是情,要麼是家庭壓力、陰差陽錯,陽光之下,再無新事,無外乎那幾種獨寵狂妄妃。
她的時間也寶貴,不想再去追討翻騰他人的故事。
羅韌仔細看她的臉色:“真不想?”
木代反問:“找到了又能怎麼樣呢?”
她對那個父親,更加沒有印象,難道哪一天他站到近前,他們就有了父女感情了?
羅韌笑了笑,說:“那就好。”
他覺得木代這陣子,性格有點變化。
可能是因爲項思蘭的事有些情緒不穩吧。
項思蘭是在約莫三天後開口講話的。
聲音很難聽,喑啞沙啞,但至少是能溝通了。
當時在側的,恰好是羅韌。
問她:“你害過多少人?”
她佝僂着身子,回答:“記不清了。”
羅韌不相信。
項思蘭說:“真記不清,讓很多人說過很多話,我並不一定每件事都要看到結果。”
懂了,這麼些年,她不斷的讓特定的人說出空穴來風的妄言,並非件件都指向人命——有時候,她只輕飄飄拋下話來,任它在別人的舌尖上膨脹和擴大,去挑撥、破壞、離間、製造小的衝突。
這些小的衝突,是消弭於無形還是進一步升級,只看各人的造化了。
“爲什麼選騰馬雕臺?”
“不是我選的,它選的。”
它?
項思蘭聲音低的像是耳語:“它喜歡那個地方。”
爲什麼喜歡那個地方?因爲被廢棄、空曠?沒有燈的晚上,只有風聲和稻禾彎腰的沙沙聲,少了半拉腦袋的騰馬輪廓隱在融融的夜色裡。
一萬三感概說,好像古代的祭臺啊。
“爲什麼要害那些人?”
“它做的。”
它做的,她只是配合、冷眼旁觀、推波助瀾,甚至帶報復的快感。
“你知道它是什麼東西?”
“不知道。”
又低頭看心口:“但我就是知道,那裡有一個它,會嗡嗡地跟我講話,告訴我做什麼事。”
“可以控制人做任何事嗎?”
她緩緩搖頭,脣角顯露出狡黠的微笑:“只讓人說一些話,但有些時候,效果出奇的好。”
因爲很多鬧到無法收場的慘劇,最初的起源,只是一個不屑的眼神,或者一句不中聽的話重生-將門千金。
羅韌覺得有些荒誕。
和之前那些被兇簡附身成爲兇手的人不同,項思蘭這二十年,也許不曾真的殺過一個人。
她只是漠然走過,甚至從不開口。如果整件事提諸法庭,法律會判她有罪嗎?
羅韌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爲什麼當初,要遺棄自己的女兒?”
項思蘭呵呵笑起來,笑的力猛了,胸口牽扯似的劇痛,她的腰又埋下去些,側面看,像捲起的鑼。
從前,她的心臟格外強,所有的器官骨頭都爲之讓路;而現在,情形反了過來,要動用整個上半身,佝僂着,內蜷,去保護。
她說:“其實,就是那個女孩吧?”
繼而喃喃:“她長大了,她叫什麼名字?”
羅韌的電話打到炎紅砂的手機,炎紅砂又轉給木代。
電話裡,羅韌問她,項思蘭醒了,你要來見一面嗎?
木代說:“好啊。”
炎紅砂想跟她一塊去,她說:“讓我自己去吧。”
語氣很柔和,態度卻毋庸置疑,曹嚴華過來拉了拉炎紅砂,示意:人家的家務事呢。
木代出門,不戴帽子也不戴口罩,兩手插在兜裡,走過黃昏的街道,走過南田那座標誌性的大橋,在橋上回望,一色的新樓,不復記憶中的任何一絲模樣。
南田並不是家鄉,只是一座叫南田的城市罷了。
羅韌在門口等她,問:“要陪你一起嗎?”
“我自己就行。”
“那我在外頭等你。”
頓了頓,又補充一句:“她已經猜到了你是她女兒。”
木代終於坐到項思蘭對面。
項思蘭蜷縮在牀上,身子躬起,兩隻手護住胸前,拱衛那顆脆弱的心臟。
木代開口問她:“我告訴你你的女兒在孤兒院病死的時候,你是什麼心情?”
項思蘭漠然地看了她一眼。
木代自嘲地笑:也是,送都送走了,拋諸腦後二十年,聽到噩耗時的心情如何,真的還重要嗎,難道她覺得悲傷,自己就得到安慰了?
換了個話題,問她:“預備以後怎麼生活?”
項思蘭回答:“我需要錢農女小包子養成記。”
說的時候,目光盯緊她,似有希冀。
木代笑起來:“你覺得我會供養你?”
項思蘭說:“我把你送走了。”
“你看看你現在,多幹淨、漂亮。坐在對面,昂着頭跟我講話。”
她聲音壓低:“如果我不送你走,你會怎麼樣呢?你會年紀輕輕的就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早早的,也有了個女兒,不想要,不想養,又送不掉。”
“這樣多好,你現在多體面,還有個愛你的男人。”
木代冷笑:“說的好像一切都是你的功勞似的。”
項思蘭吃力的挪了挪身子:“從前,我不吃也不覺得餓,也不會生病。但是現在不一樣,我現在走路很難,腰直不起來,心臟有一下沒一下的跳,有的時候,像要不跳了似的。”
她也知道情況不同,也知道第一時間去審視自己的處境,跟二十年前一樣現實。
木代笑笑:“可惜我沒有錢給你。”
“你應該給我錢。”
木代好笑:“憑什麼?”
“就憑你不是我生的。”
木代一下子僵住了。
項思蘭往牀裡縮了縮:“我從橋上撿你回來的,你知道南田的那座橋吧,那時候,河上還沒修新橋,還是木橋,有一天晚上,我從那經過,聽到橋下有小孩哭。”
“就是你,小貓點點大,哭的臉都紅了,身上包着一條毛巾,我就把你撿回來了。”
木代看她:“你那麼好心?你自己都養不活。”
項思蘭笑起來:“因爲那陣子,公安查的緊,外來的單身女人是重點懷疑對象,我就覺得,有個孩子會好一點。”
又說:“難道我會花錢去買奶粉來餵你?你不要以爲養你費勁,開水泡點米飯,菜葉子湯,你咂吧咂吧也就喝下去了。”
“後來不想要你,但是送不出去,你又不是男孩。就帶在身邊,隨便養養。”
說完了,看着木代問:“是不是該給我錢?我撿了你,養了你,還送走了你。要點補償,也是應該的。”
好像是這樣,要點補償,也是應該的。
木代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就在這個時候,門口響起了羅韌的輕笑聲:“訛詐啊?”
他一步步進來,看項思蘭,又轉頭看木代,說:“你去車上等我。”
木代說:“羅韌,這個事情……”
她不知道羅韌聽到了多少,也不知道從哪解釋起。
羅韌打斷她:“去車上等我,我待會就來。”
覷着木代離開,羅韌長吁一口氣,在項思蘭對面坐下來,過了會,伸手入懷,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縱寵——相門嫡女。
項思蘭伸手來接,羅韌忽然把手一縮,她接了個空。
項思蘭有點愕然,過了會,她明白過來,說:“我說話算話的。”
“你最好說話算話,你知道我這錢是拿來買什麼的。”
項思蘭說:“知道。買我不再反口,也不再在她面前出現。”
羅韌把信封扔在牀上:“買你這輩子都不能是她母親。”
木代倚着車子等羅韌,腳尖在地上寫字,自己都不知道寫的什麼。
羅韌大踏步過來,迎着她質詢的目光,說:“上車。”
一邊說一邊繞到駕駛座邊開門,上車之後,才發現木代沒上來,還站在當地,看遠處項思蘭的屋子,又轉頭看他。
問:“那她呢?”
羅韌說:“這個地方,咱們以後都不用來了。”
“可是她剛剛跟我說,要錢……”
羅韌打斷她,一字一頓:“我已經解決了,她很滿意,我也不吃虧。”
木代半信半疑似的上了車。
低頭系安全帶時,卡口總是對不準,羅韌側身過來幫她緊扣。
下巴蹭到他的頭髮,有點癢。
木代偏開頭,低頭看了他好一會。
“羅韌?”
“嗯?”
“她說,我其實不是她生的,是她撿的。”
羅韌動作稍稍一滯,但很快恢復如常,他擡頭看木代:“那你呢,怎麼想?”
木代嘆氣:“羅小刀,你這個人真是,從來也不大吃一驚。”
羅韌逗她:“大吃一驚是什麼樣子的,學來我看看?”
木代笑起來,頓了頓說:“但是很奇怪,我心裡居然很高興。”
她擡頭看他:“爲什麼呢?是因爲我自己都沒有察覺到,我在嫌棄她嗎?”
羅韌說:“是因爲,有些傷害,如果不是來自最親近的人,我們會覺得容易原諒。”
木代沉默不語。
也許是這樣吧,當聽到項思蘭說出,她只是被撿來的之後,心裡有那麼一瞬間,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