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三打了個哆嗦,他看向門外,這片山凹地很小,四面都是山,林子密密的,風那麼大,樹木四下搖晃,也不知道是風撼的,還是裡頭真的正有野人在翻騰跳躍。
曹嚴華怯怯問了句:“小羅哥,你說……第三根,在野人身上嗎?”
當着炎老頭的面,他還是儘量避免提及兇簡。
羅韌點了點頭:“很有可能。”
野生的野人,即便會爭搶奪食、趨利避害,到底還是出於動物本性,但如果一切異狀都源於野人,那麼顯然,這個野人很不一樣。
它在樹上刻了故意引錯路的序號,爲的是讓羅韌一行和木代一行無法匯合,分散力量以便突襲炎老頭。
它把掃晴娘扔進水裡,又掛上屋檐,故意在木代的視線範圍內掛上胭脂琥珀,又很快取走,像是故布心理疑陣,叫她們驚慌失措自亂陣腳。
也像貓捉耗子,戲耍個夠再悍然出擊。
普通的野人應該做不到這樣,但是,如果有兇簡加身的話,一切就好解釋了。
更何況,鳳凰鸞扣給出的訊息,兇簡的確應該就在四寨這一帶。
暮色四合,大雨如注。
大到每一根雨線,都在泥地上持續不斷地砸凹窩子。
曹嚴華拿了竈房的桶盆去接雨水,他情願用煮沸了的雨水,也不願意用那口浸過掃晴娘的井水。
一萬三坐在竈膛邊上,腳邊散着幾根下雨前去林子裡撿的長木棍,正拿了馬刀削尖,削着削着悲從中來:“上次我們對付老蚌,好歹還開了船,還有水眼、鉸鏈,這一趟,直接倒退回原始社會了。”
曹嚴華過來幫他穩住棍身:“你沒聽我小羅哥說嗎,借的那把獵*槍是打野雞的,只能開幾發,爲了救妹妹小師父已經用掉兩發了,而且那種□□,不能真正傷到野人的,到時候,主要武器就是這些長矛了。”
長矛的頭削的尖尖的,看上去都讓人頭皮發麻。
一萬三說:“我們真的要拿這個去對付野人嗎?萬一把它殺了……”
那麼大一個活物,殺了傷了都覺得心有惴惴,更重要的是:“萬一殺不死它,那可是結了血仇了,這種畜生,報復起來不要命的,要我說……”
他湊近曹嚴華,聲音壓的低低:“冤有頭、債有主,到時候我們就把炎老頭抓住,送給野人算了……”
曹嚴華說:“怎麼能這樣呢?你這個人還有沒有良心了,那到底是紅砂妹妹的爺爺,我們怎麼能做這種事呢?”
他提議:“最多,我們假裝走的快,把炎老頭丟在後頭,讓他被野人抓去好了。”
一萬三覺得此計甚妙,兩個人心照不宣,奸詐地互相對笑,都覺得大家真是心有靈犀,挑着燈籠都難找的好朋友。
很快就到了晚上。
多了這麼些人,一間房睡不下,要有一半分到竈房去,羅韌說:“木代去竈房睡,還有誰?”
炎紅砂說:“我和爺爺睡一間吧,方便照顧。”
炎老頭雖然做了這樣不入流的事,到底是她爺爺,她想着,萬一晚上出事,其它人保護炎老頭未必如她一樣盡心,還是和爺爺住一起的好。
木代既然去竈房睡,羅韌跟着是最好的,曹嚴華決意不當這個電燈泡,說:“我跟三三兄睡一間,竈房小,大屋擠四個人沒問題。”
大屋一共三塊牀板,曹嚴華和一萬三動手,幫忙擡了一塊去竈房,滿心的促黠,搓着手對木代說:“小師父啊,只能給你們一塊……”
難題專扔給她:自己和三三兄共臥一板是沒問題的,紅砂和炎老頭是祖孫倆,各睡一頭也沒關係……
木代臉一紅:“要不,我和紅砂一起睡……”
羅韌說:“沒關係,我晚上不一定睡的,要守夜,你一個人睡舒服點。”
曹嚴華滿心看好戲的心情就這樣被澆滅了。
木代自己先躺下了,羅韌沒進來,站在大屋門口,好像和曹嚴華他們在試屋門牢不牢靠,又囑咐他們用木頭在門後抵了一道。
其實大屋的門是比竈房要結實的,木代想不通羅韌爲什麼開口就說“木代去竈房睡”,一點餘地都沒給她。
羅韌進來之後,她還糾結不通:“爲什麼要趕我來竈房睡啊?”
居然用了個“趕”字,羅韌看她:“你覺得那間屋子好?”
木代說:“大屋啊。”
羅韌笑着過來,伸手刮她鼻子:“大就一定好嗎?”
木代伸手揉着鼻子,歪着腦袋看他。
羅韌指了指竈膛:“這裡燒過火,晚上暖和,山裡太陰了,怕你會冷。”
這樣啊,木代覺得舒心舒肺的,開開心心躺下,沒提防碰到頭,哎呦一聲。
羅韌說:“我看看。”
她早晨被野人扯着頭髮亂拽,頭髮雖然沒脫根,頭皮有點拉傷,撥開頭髮看,有星星點點的見紅。
羅韌皺眉:“有點糟糕。”
木代奇道:“爲什麼啊?”
羅韌想笑,還是忍住,說:“這一片頭皮拉傷了了,以後估計就不長頭髮了,木代,你頭上得禿這麼一塊……”
他比劃給木代看:“茶杯大小。”
木代驚的心都涼了:“禿?”
羅韌說:“沒關係,聰明的腦袋不長毛,這說明你聰明啊。或者,髮型變一下,偏分,用邊上的頭髮來蓋……要不然,就戴帽子,現在的帽子也很好看的……”
木代差點哭了。
羅韌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他一笑木代才知道被捉弄了,氣的爬起來擰他:“我叫你說我!”
羅韌伸手一撈,就把她抱住了,順手拎了塊獸皮,往牆上放火把的鐵插槽上一蓋,裹的手法挺妙,隔絕空氣,火焰嗤的一下就滅了。
不過,還是有燒燎到獸毛的皮焦味,絲絲的,在屋子裡蔓延開來。
木代縮在羅韌懷裡,低着頭,動也不動的。
羅韌俯下頭,湊到她耳邊問她:“女朋友,你這兩天想我嗎?”
木代點頭,說:“我可想可想了……”
忽然有點難過,說不下去,只是抱緊了羅韌。
羅韌察覺到了,低頭噌了噌她額頭,說:“來,躺舒服了說話。”
他倚着牆坐下來,讓木代躺到懷裡,又給她蓋上薄的戶外絲被。
木代問他:“你真不睡嗎?”
羅韌說:“我坐着都能睡着的,用不着躺。”
木代忽然想起什麼,噗的笑起來,說:“我夢到你了。”
她把做的夢講給羅韌聽,織布漏雨的這次,還有好久之前那一次,夢見羅韌打麻將的。
羅韌哭笑不得,過了會說:“不過,都是好夢。”
“爲什麼啊?”
“你都嫁給我了,還生了孩子。”
木代愣了一下,忽然有點黯然,頓了頓說:“羅韌,人家說,夢是反的。”
羅韌沒有說話,伸手去撫她的臉頰,木代把他的手拿過來,伸手扣住。
“羅韌,我要是死了,你以後會交別的女朋友,也會對她一樣好的吧?”
羅韌笑了笑:“小小年紀,說什麼死不死的。”
木代說:“你不知道,死其實很近的。”
就像今天早上,羅韌要是到的再晚幾秒,她也就死了;就像八年前,她被人從樓上扔下來,重重地摔到地上,她也以爲,再也醒不過來了……
羅韌俯下*身子,額頭抵住她的,很近很近地看她的眼睛,烏黑,水亮。
羅韌說:“你是不是聽扎麻阿媽說了些有的沒的,所以多想了?”
原來他都知道的,木代的眼睛一下子溼了。
“扎麻阿媽說,最後陪在你身邊的,是另一個人。”
羅韌親親她的嘴脣:“我問過扎麻的阿媽,一切都是她的感覺,她並不是真的看到,感覺這種東西,是會騙人的。”
木代不吭聲。
羅韌又說:“或許是你自己變化太大,我去菲律賓四年,回來見到聘婷,她也說,小刀哥哥,你像是變了一個人。”
木代說:“是嗎。”
她矛盾的很,又想去相信這種說法,又覺得這只是牽強附會的寬慰。
她說:“如果我真的死了呢?”
羅韌說:“如果你真的死了,你就趁着還在的時間,跟我拼命相愛好了,你把你刻在我骨頭裡,這樣,不管你死了還是活着,我這輩子都交代給你了,比你在這花時間難過嘆氣要強。”
這樣的說法,木代第一次聽到,覺得新奇,但居然合理。她想了想問:“那如果是你呢,如果是你中途會死,你會怎麼做?”
羅韌想了很久,才說:“男人的做法,跟女人的做法大概是不同的。如果是我,知道我要死的話,我會想辦法跟你分手的,或者跟你說,我不再喜歡你了,讓你死心。”
木代問:“爲什麼呢?你也可以拼命跟我相愛,讓我這輩子交代給你啊。”
“因爲我想讓你有人照顧,不想讓一個女孩子爲我耗着。但是我是男人,我爲你耗着,我覺得沒什麼。”
木代覺得自己要止不住眼淚了,她吸了吸鼻子,從牀板上跪起來,摟住羅韌,湊到他耳邊低聲說:“我也想讓你有人照顧,將來,我要是真的死了,你就去找其它的女朋友吧,我不會嫉妒的。”
羅韌摟緊她,她的眼淚滑進他脖頸裡。
羅韌說:“嘴上說了不會嫉妒,其實還是嫉妒的吧?”
“嗯,一點點。”
“只一點點嗎?”
“嗯,再多一點。”
羅韌大笑,他鬆開她,幫她把眼淚擦乾,說:“早點睡吧,幾天沒睡好了吧。”
木代嗯了一聲,很乖地重新躺下,羅韌給她蓋絲被的時候,她奇怪地問了句:“羅韌,你爲什麼會喜歡我呢?”
羅韌說:“你很好啊。”
木代嘆了一口氣,闔上眼睛的時候,輕聲說了句:“我覺得我不好。”
她做了個夢。
夢見自己昏昏沉沉的,被人在地上拖拽着,睜開眼睛,什麼都看不到,只看見一大片胭脂色的琥珀。
然後,她被丟在了什麼地方。
身下冰涼,像是粗糲的沙土,地面慢慢震動,這感覺漸漸清晰,像是有車開過來。
有一個低低的聲音叫她:“木代,木代,快起來,你會死的。”
她掙扎着想動,但動不了,說:“我起不來。”
又有一個厲聲的聲音大喝:“起來!不起來就全完了!”
車子開過來了,悶重的聲音,車光大亮,朝着她直直碾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