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樓的開張,距離曹嚴華想象中的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差了十萬八千里。
不,十八萬八千里。
木代沒音信,炎紅砂因爲家裡的債務問題回了昆明,羅韌沒出現,天上下着大雨,對面的奩豔鐵將軍把門——連殊被警方帶走,奩豔已經一連幾天不營業了。
諸般種種,只描摹兩個字,淒涼。
曹嚴華手捧一疊宣傳單,困獸一樣在店裡團團亂轉:微信羣朋友圈他都羣發了廣告,開張日上門五折,前三免費,昨兒晚上,還在酒吧裡大宣特宣請大家捧場……
人呢?人都死哪去了?你們那愛看熱鬧愛佔便宜的神奇天性,只因下點小雨就全被澆滅了?
一萬三坐在靠門的桌邊,一莖明黃色吸管,細細撮吸細頸瓶的可樂,端的細水流長——都吸了兩小時了,連半瓶都沒下去。
他說:“曹胖胖,你安靜點。”
安靜?紅紅火火的開張之日,遭遇瓢潑大雨,連張都沒開上一個,換你你能安靜?
廚房裡傳來烤羊腿的香氣,只只醃的入味,賣相也漂亮——還以爲開張日會供不應求,現在如此慘淡,如何對得起那一隻只羊羊羊?
鄭伯從後廚出來,挺括嶄新的廚師大褂,看外頭嘩嘩的雨線,像是自我安慰又像在安慰大家:“下雨,難免的,人人都想窩家裡。”
說完了,又招呼聘婷:“來,乖,別站了,坐下休息。”
聘婷今天打扮的漂亮,身上掛了條幅帶,“歡迎光臨”,一直眼巴巴地站在門口,曹嚴華之前吩咐她:“只要有客人來,你就笑,懂嗎?美美的笑。”
也就是羅韌不在,他纔敢這麼支使聘婷。
聘婷嘟着嘴過來,踢踏踢踏,曹嚴華垂頭喪氣,終於悻悻在桌邊坐下,兩腿往桌上一搭,整個人頹廢地像軟塌塌晾開的抹布。
這形象,萬一有客人上門,豈不是掉價?
鄭伯皺着眉頭,正想說他,他瞪着茫茫雨幕,忽然冒出一句:“我小師父,現在也不知道在哪呢。”
一句話,說的店內氣壓又低八度。
霍子紅當然不可能向所有人事無鉅細地交代木代離去的緣由,但她也並不十分隱瞞,再加上一萬三的多方打探,一些關鍵詞還是漏了出來,諸如多重人格,精神分裂。
雨天最容易增添傷感,曹嚴華唏噓:“我小師父,青春明媚,人見人愛,怎麼看也不像有精神問題。”
一萬三說:“難道只有我一個人覺得她有點精分?”
一說到這個,兩個人就掐。
曹嚴華劍拔弩張,像殺氣騰騰的公雞:“只憑穿衣風格就能說人家精分?以前在解放碑,老子不知道看過多少,那些個白天套裝的女白領,到了晚上穿着亮片小吊帶,小熱褲還不如紙尿褲遮的多,照你說,都是精分?”
一萬三說:“她有的時候,性格的表現是有點不一致……”
曹嚴華愈戰愈勇:“那人生總有高*潮低谷,前兩天剛從四寨那裡出來,你還不也矯情的跟坐月子似的?當年燒老蚌的豪情哪去了?你是不是也精分?”
一萬三表示不跟他鬥,低頭繼續撮吸可樂。
曹嚴華下結論:“只有那種不負責任沒有水準的人,搞不清問題所在,纔會籠統的下定義說是人格分裂!什麼都往人格分裂上靠,反正不犯錯誤!”
外頭有人走近,頭髮亂蓬蓬的,拎了個麻袋,挽着褲腳,人字拖,撐一把壞了的大黑傘,雨水從塌了的傘面上往下*流,像小型瀑布。
聘婷騰一下站起來,笑的跟花一樣往門口衝。
曹嚴華踹一腳一萬三:“要飯的來了,給點錢打發了。”
剛剛演講時那一番慷慨激昂還在,支使起一萬三來,理直氣壯。
一萬三翻白眼。
不過確實有這規矩,昨晚霍子紅提醒過他:新開的店,要備專門給乞丐的零錢,三教九流都要打點。
一萬三抓了把零錢出去了。
過了一會,他帶着人進來了。
咋了這是!把聘婷拉進來也就算了,怎麼還把人領進來了,晦不晦氣啊?
曹嚴華擱在桌面上的兩隻腳微微旁岔,透過v形豁口看來人:頭髮早就被雨水打溼,居然帶着天然的卷,架一副黑框眼鏡,一邊的鏡腿已經摺了,拿白線繞了一圈又一圈,臉上帶着喜滋滋的那種笑,珍而重之的從懷裡掏出一個手機。
真是讓人刮目相看,他居然用apple!
現在的丐幫也真是蠻科技蠻高端的。
但見他繼續着喜滋滋的表情,手機翻出頁面給一萬三看:“親友團,開張日五折,前三免費,是哦?”
這聲音……
人是沒見過,但是這聲音……
曹嚴華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他手忙腳亂,撐住椅子想起來,誰知道使的力不均,整個人從桌子上塌下來,結結實實摔一嘴巴。
但他還是立刻手腳並用爬起來:“神……先生?”
神棍說:“你不是在學功夫嗎?練的……也不怎麼樣嘛……”
曹嚴華覺得,屋裡的燈都比之前亮了。
是的,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他帶着敬畏的目光打量神棍。
真是高人,之前因爲兇簡,出了那麼多詭異棘手的事,想請他都請不來,但是現在,爲了開張五折前三免費,他就冒雨上門,實在是很有個性。
穿的也個性,那種看淡浮華,返璞歸真的着裝風格,撐一把破傘,渾身上下都散發着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超然。
鄭伯把切條拌好的羊腿肉端上來,香氣撲鼻,神棍歡喜的連鏡片都閃閃發光了。
拈了一條細細品嚼,說:“好吃!就比肯德基全家桶差一點點。”
鄭伯大受打擊。
一萬三給羅韌打完電話,過來說:“羅韌一會就來。”
神棍對羅韌沒什麼興趣,又拈起一條羊腿肉,在辣椒末上滾了又滾:“可惜,見不到我們家小口袋。”
羅韌進門的時候,神棍正高談闊論。
“只有庸醫,纔會把人越治越像病人!什麼人格分裂,都是藉口。我個人認爲,心理病,其實是遇上了心魔,懂嗎?心魔!”
他抓一根羊腿骨,半空一揮,比劃了個表情,長的是挺入魔的。
曹嚴華幾個聽的入神,沒有注意到羅韌,聘婷倒是看見他了,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像是要說:“咦?”
羅韌食指豎在脣邊,示意她別說話。
神棍說:“古人老早就給出結論了,解鈴還須繫鈴人,心病還須心藥醫。”
羅韌倚住門框,門沒關緊,砸在地上的雨水四濺,小腿以下都溼了。
來之前,馬塗文給他打電話,先是埋怨似的,問他爲什麼又在找,玩捉迷藏嗎,然後說,這次好像難找,萬烽火那頭,一點進展都沒有。
這個結果,羅韌是想到了的。
這世上最難找的人,是真心不想被找到的人。
天漸漸黑了。
顛簸的山路上,開來一輛雙層臥鋪長途大巴。
再開一段,夜的愈發厲害,車裡的照明燈關掉,暈黃色的車燈打開,車窗外頭,影影憧憧的,說不清是樹還是突兀的石頭。
窸窸窣窣的塑料袋聲,翻身睡下的聲音,明天下午才能到目的地,還有長長的路要走。
木代躺在靠後的下鋪,上鋪睡了個老頭,呼嚕已然打的山響,一隻腳吊在鋪下,搖搖晃晃的。
木代睡不着,頭抵着玻璃,忽然想到什麼,從兜裡把錢包翻出來。
還剩……
三塊二。
她倒沒覺得錢少,只是納悶,是買了什麼東西,人家給了她兩毛的找頭。
三塊二,下一頓飯都未必吃得起。
但她並不焦慮,甚至有隱隱的開心,有一種,終於把舊的都摒棄掉的感覺。
反正,她又不會餓死的,因爲不可知,下一頓,吃什麼,跟誰吃,在哪吃,都有了未知的期待。
車身晃晃悠悠,像搖籃。
她閉上眼睛。
看到羅韌。
他站在水果攤前頭,水果擱在腳邊,低頭在紙上寫着什麼:“不過小姐,如果你是想找機會認識我的話,你可以隨時打我這個號碼……”
木代睜開眼睛,轉頭在車窗上呵了一口氣,伸出手指,寫羅韌的號碼。
寫完了,再呵一口氣,那串號碼就模糊了。
有時候,緣分讓人們相遇,不是爲了相守,只是爲了錯過。
前頭隱隱傳來爭執的聲音。
木代先時沒注意,直到忽然反應出,裡頭夾着一個女孩子驚惶的壓的低低的聲音。
說:“別,別。”
是在車子靠前的位置,好像是上鋪,女孩兒忽然喊了聲“大姐”,聲音又沒了。
木代坐在鋪位上不動,過了會,她下牀,穿好鞋子,扶着上鋪的牀欄,慢慢向前走。
動靜有點大了,她都能看到黑暗裡兩個人影的撕扯,上頭的應該是個男人,壓在女孩身上,捂着她的嘴,那女孩掙扎,拍臨鋪的鋪位。
鋪位上是個中年女人,背對着,眼睛半睜,木代都能看到她眼裡的亮。
但她紋絲不動。
木代說:“哎!”
聲音不算小,那個男人朝她看過來,惡狠狠說了句:“小娘皮,滾犢子,我特麼捅死你。”
木代說:“那你倒是下來捅啊!”
她扒着牀欄問那個女孩:“他跟你什麼關係?”
女孩嘴巴被捂着,一直搖頭,眼睛裡水亮,怕是已經哭了。
那男人呼的一巴掌扇過來,木代腦袋一偏,腳踩着下鋪的牀欄引身,一手抓住他手腕,往着反方向掰,另一手手臂拉長,攥住他肩窩。
車子就在這個時候晃了一下,藉着這股巧勁,撲通一聲,木代把那個男人拉墜到地上。
男人痛呼,女孩在上頭放聲大哭,木代問:“你和她什麼關係?”
他甕聲甕氣答:“那是我對象!”
女孩在上頭尖叫:“我不認識他!等車的時候他就盯我,我一直沒理他,上車了又把鋪換到我邊上,我不認識他!誰知道燈一關,他……他就不要臉……”
四周的鋪位有動靜了,衆人紛紛起來,有人打手電,有人開手電照亮,有人大聲嚷嚷:“怎麼了?怎麼了?”
這時候,倒是全醒了。
先前的那個中年女人也坐起來,她離得最近,似乎覺得有義務解釋:“我也不清楚,我還以爲是小青年吵架……”
那男人站起來,人高馬大,一張臉扭曲的變了形,吼:“那是我對象,吵架幹你鳥*事,滾犢子!”
旁邊的人有膽怯了的,說:“是搞對象吵架啊……”
那女孩連滾帶爬的,往木代這邊來,說:“姐,我真不是他對象,真不是。”
藉着車裡的光,木代看清楚她的臉,難怪叫她姐,才十六七的樣子,那男的,得三十多了。
木代說:“你身份證帶了嗎,給我看看。”
又看那男人:“你自己的對象,叫什麼名字?”
那女孩一下子明白了,哆嗦着趕緊從包裡翻身份證給木代,邊上有人起鬨:“是啊,你對象叫什麼名兒?”
那男人臉色難看之至,兇悍的目光四下那麼一掃,起鬨聲就低下去了。
車子還在開。
那男人小醋鉢一樣的拳頭擰起,朝着木代走過來。
車廂裡鴉雀無聲,女孩嚇的臉色發白,拉着木代,似乎想把她往後拉,木代看了她一眼,說:“遇到我是你幸運啊。”
她一腳蹬住下鋪躍起身子,那男人擡頭看她,被她一個肩肘正撞在脖子裡,痛的翻身就倒,木代落到他前頭,俯身抓住他兩個肩凹,沉肩墜氣,居然把他拖動了。
像拖一口死豬。
她一直把他拖到前頭,司機還在駕駛,輪班的另一個司機起身攔她:“幹什麼啊這是?”
木代說:“開門。”
駕駛的司機靠邊停車,門一開,木代就把人踹下去了,又把門拉關上,說:“開車!”
司機說:“姑娘,你不能那麼鬧,那也是乘客啊。”
木代沒理他,自己轉身,一路往鋪位走。
車子停了一會,那個男人在下頭,一直不敢上車,過了會有乘客發脾氣:“還走不走啊?”
起鬨聲中,輪班的司機偷偷把門開了些,那個男人瑟縮着上來,就蹲在門邊,沒再敢往裡走。
車子又開動了。
車廂裡慢慢恢復平靜,木代手枕在腦後,看到一個怯生生靠近的身影。
走近了,看到是那個女孩,拎着隨身的大包小包,看了木代一眼,猶豫着在她鋪位上坐下來,只坐小半個屁股。
再然後,她低下頭,翻弄着手裡的塑料袋,遞過來一個橘子。
她說:“你吃橘子啊。”
木代接過來,指甲划進橘皮,然後剝開,送了片橘肉進嘴裡,甘甜,微酸,飽滿的汁液舒緩味蕾。
女孩回頭朝車門處看了看,又朝木代挪近了些。
——“車子的終點站是南田,你也去南田?”
——“我本來在外頭打工,我姑媽在南田開飯館,讓我去幫忙。”
——“我叫鄭梨,香梨的梨。”
——“南田是個小地方,你去那幹嘛啊?”
木代一直沒說話,吃完一瓣又一瓣,橘子的清香在沉悶的空氣裡漫開。
鄭梨想,她大概不會理我了。
就在這個時候,木代開口了。
她說:“我去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