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①章

古城好就好在,終年帶沁沁的涼,卻從無刺骨的冷。

這個季節,北方大部可能還是春寒料峭雨雪未歇,但在這兒,農田明豔柳枝返綠,再往北去,香格里拉大草原像是鋪開的巨大畫布,一天天蘸取不一樣的濃墨重彩。

木代幾乎是每天,都會帶曹嚴華到羅韌的宅子裡“練功”,用她的話說:寬敞、清靜、不怕人偷師。

沙沙掃地聲,正是清晨,曹嚴華揮一把掃帚,在小院裡掃的呼哧呼哧,每次開掃,他都要在心裡罵羅韌個狗血噴頭:有錢了不起嗎?中國人均住房面積也就二三十平,你丫憑什麼住個三坊一照壁帶院子的大宅子?

要知道,他木代小師父的吩咐是:掃,掃,掃,大屋小屋,犄角旮旯,一處都不能少。

汗水從額上滴下,迷進眼睛裡,漬地眼睛痛,曹嚴華也只是眨巴兩下眼了事,懶得伸手去抹醫女謀——聖王妃。

要知道,他左右胳膊上綁的鉛塊,加起來得有二十斤!加上小腿上的,全身負重五十斤不止,別說掃地了,讓他躺着都累。

可瞧瞧他小師父悠閒的……

曹嚴華酸溜溜瞥一眼木代,她鋪了塊坐墊坐在臺階上,背靠廊柱看書,手邊還擱了盆洗淨的藍莓,間或伸手摸一顆,吃就規規矩矩吃唄,可她像是故意氣他,手指一彈,藍莓就飛上一米來高,不管落往哪個方向,她目光都不帶從書上挪開,就跟頭頂上長了眼似的,身子一移,嘴巴一張接住,嚼的不知多開心。

曹嚴華一陣心酸加羨慕,他要掃到哪輩子,才能掃成少林掃地僧啊。

又堅持了會,實在不行了,兩腿發顫,胳膊抖的跟經風的樹葉子似的:“小師父,我堅持不住了,真的啊……”

木代故作老成的聲音傳來:“堅持,爲師是爲你好。”

國際賽事上比武對決都要考慮同一重量級,即便是真的“爲他好”,能不能適當考慮一下胖子的承受能力?

又過了約莫五分鐘,曹嚴華腦子發嗡眼前發黑,拼勁全力又揮了一掃帚之後,轟然……

木代身形輕巧,燕子抄水一樣直掠過來,在他摔到地上之前伸手拽住他的衣領,成功讓他變跌爲坐,另一手變戲法一樣拿出一個女孩兒裝爽膚水的小噴瓶,對着曹嚴華臉上那麼一噴……

想來鎮靜清爽的效果還是不錯的,因爲曹嚴華的小眼睛忽然睜了一下,愣愣地看着前方。

“曹胖胖,繼續。你是初練,我給你用我的爽膚水。下次我可就換芥末汁了。”

“小師父,我真不行了,我需要休息……”曹嚴華目光呆滯,還是愣愣看着前方,“我剛剛看到……我眼前都出幻象了……”

木代彎下腰,試着從曹嚴華視平線的角度往前看:“出什麼幻象了?”

那裡,映着清晨的日光,灰塵正慢慢落下——是剛剛他臨摔前那一掃帚掃起的灰。

曹嚴華以一種要斷氣的口吻給她描述:“真的……灰塵揚的最大的時候,忽然好像形成了一行小人,領頭的騎着什麼,一晃眼就不見了……”

木代笑眯眯的,聲音溫柔極了:“是嗎?”

下一秒變臉:“編,再編!待會拿雞毛撣子,把走廊裡柱子上的撐拱和花牙子都蕩一遍灰!”

都說一日爲師終身爲父,那麼爲什麼古代還會出那麼多欺師滅祖的事兒?曹嚴華從前想不通,現在,他約略有些明白了。

回到酒吧,剛邁進門,就聽到張叔在說一萬三。

“怎麼出去了一趟回來,這麼沒精打采的,整天跟掉了魂兒似的,連點工作積極性都沒有。”

“叔,就這麼點工資,還要我有工作積極性,你跟我搞笑呢……”

說到一半,看見木代和曹嚴華回來,頓時話裡有話:“再說了,你問小老闆娘,這次跟她出去,我個人受到很大刺激,世界觀嚴重顛覆,需要時間平復一寵到底一一警花娃娃妻。”

還“世界觀嚴重顛覆”,木代真是嗤之以鼻,七根兇簡鳳凰鸞扣,連曹嚴華都平靜接受了,一萬三這種騙遍大江南北的,反而裝起承受無能的小清新來了。

正尋思着用什麼話嗆他兩句,手機響了,木代看了眼來電顯,趕緊接起來:“喂?”

一萬三鼻子裡哼一聲,嫌棄似的聳聳肩,一邊繼續拿白布擦杯子,一邊用口型對着曹嚴華說了句:羅韌打來的。

曹嚴華遞給他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兩人支愣着耳朵聽木代說話。

木代早有防備,側着身子,聲音細細悄悄,聽來聽去都只是“嗯”、“好的”、“沒關係”,就在曹嚴華和一萬三即將死心的時候,她的聲音忽然高了八度。

“真的?什麼時候?”

咦,有情況?曹嚴華和一萬三重又興奮。

木代的臉色沮喪極了,垂下的手攥起,懊惱似的連連跺腳,掛了電話之後,還止不住唉聲嘆氣。

想必是羅韌不回來了,該!一萬三神清氣爽,問她:“怎麼了啊?”

木代蔫蔫坐到桌邊,下巴擱在桌面上,□□似的嘆息一聲:“羅韌說,今晚就見到神棍了。”

一萬三手上一顫,高腳杯咣噹一聲滾在吧檯上,他趕緊撿起來,心虛似的看了看左右。

只有從門口經過的張叔沒好氣瞪了他一眼。

“我早該想到的!”木代兩手插*進頭髮裡,像是恨不得揪一撮下來,“神棍這樣的,對靈異的事那麼感興趣,肯定要親眼看一下兇簡的模樣的。東西在羅韌那裡,他當然會去找羅韌的,我早該想到的。”

曹嚴華很同情她:“是啊祥林嫂,你節哀順變。”

不就是神棍嘛,估計長的也跟棍子似的,搞不清楚木代嫉妒羅韌能跟他見面是爲了什麼,見識太少了吧。

一萬三語氣有些奇怪:“有什麼好看的啊,大老遠趕過去至於的嘛,讓羅韌給拍張照片不就得了。”

木代斜了他一眼:“當然好看,不好看的話,神棍這麼忙,爲什麼要趕過去!”

“羅韌說,借到你起先說的那種相機了,今晚和神棍碰面之後,會高速連拍,然後用電腦疊加照片,這樣會得到很精細的畫面。”

說到末了,不忘踩一腳一萬三:“比你畫的狗啃樣的強多了,說不定,還能從上頭找到多點的線索呢。”

一萬三沒吭聲,忙於擦拭杯子的模樣,只有自己知道,手微微有些發顫,近乎痙攣樣一直擦拭同一個位置。

沒關係的,他安慰自己,就算羅韌發現多一副圖,他們也絕不會知道那是什麼的。

所以,沒關係的。

思緒卻不覺飄了開去,耳畔彷彿聽到熟悉的海潮聲,陽光照在老族長形容爲“如鳥斯革,如翬(hui,平聲)斯飛”的青灰色檐角之上,刺的人睜不開眼睛霸愛惹火小蠻妻。

木代好幾次想撥電話,又怕打擾到羅韌和神棍的正事,一晚上坐立難安,即便上了牀也是輾轉反側。

近十二點,羅韌的電話終於來了。

木代接起來,一迭聲先追問:“見到了嗎?長什麼樣,長的帥嗎?是不是特別有風度?你幫我拍照片了嗎?”

這讓羅韌怎麼回答呢?

回想起神棍一手拎個紅白藍塑膠袋,一手捧個肯德基全家桶笑嘻嘻打開車門進來的模樣……

他模棱兩可:“是挺特別的。”

木代發出一聲惆悵似的嘆息,失之交臂,緣慳一面的那種惆悵。

忽然又想起什麼:“電腦疊加的照片呢?有嗎?”

“我正想跟你講這個。”

語氣似乎不對,木代下意識從牀上坐起來:“怎麼了?”

“不管是我,還是神棍,還是特意借來的高速照相機……都沒看到水影。”

相機沒有記錄到任何光弧水線,開始還以爲是快門太快導致進光量太低,又仿照拍攝星軌的方法延長曝光時間,還是不行。

神棍說,可能是那線光太暗了,只能肉眼看到吧。

這話說的,自己都不信,鏡頭被稱爲人類的第三隻眼,微距鏡頭、超長焦鏡頭,捕捉了多少人眼看不到的秘密。

關了燈,等了好久,那盆水沉寂的像是死的,連一絲一毫的光弧都看不到。

木代不理解:“那天晚上,我們每個人都看到了啊,雖然我們不知道那是畫,但是每隔十幾秒,總有或長或短的光弧出現的。”

羅韌嘆氣:“我跟神棍也是這麼說的,我還說,可能是當時一萬三的位置比較奇特。神棍圍着水盆,不知道變換了多少種姿勢,脖子扭的都快斷了,還是什麼都沒看到。”

木代絞盡腦汁,想各種可能:“是不是那塊兇簡死了?那天你拿刀子扎過它,會不會當時沒事,後來傷重不治了?”

羅韌哭笑不得,隨手拿過擱在桌上的刀子:“木代,別忘了,那天神棍說的是,水影的提示來自鳳凰鸞扣,如果水影忽然消失,也不應該是兇簡死了,而是鳳凰鸞扣被誰給掐死了……”

說到這裡,他忽然心頭咯噔一聲,目光慢慢轉到了那把直刃鋼刀身上。

木代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羅韌?”

羅韌沒有回答,他屏住呼吸看刀身,刀身做的拋磨啞光,但還是能模糊地映出周遭的影像。

是他看錯了嗎?就在剛剛,有那麼一瞬間,他好像在刀身上看到了一行小人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