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⑤章

問她多少次“怎麼了”,木代都不開口,到末了,忽然腿一軟,險些摔倒,說:“羅韌,我要找個地方洗一洗。”

她好像忽然醒悟過來身上被潑的邋遢,拼命拿手背擦臉,又背過身去避開路人的目光,羅韌拿手帕幫她擦拭,一條髒了,又換一條。

木代喃喃說了句:“你帶好多手帕。”

羅韌沒吭聲,其實很巧,今晚閒逛的時候買的,他平時也不用這個,剛剛無意中看到,想着,身邊有個小淚罐子,平時身上得備一兩條纔好。

精心選了幾條,要大方妥帖,拿出來不顯婆媽,結果呢,沒想到都抹了紅油了,搓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先前多細潔乾淨,轉瞬之間,破布一堆。

好不容易把臉擦乾淨了,又幫她順頭髮上的花椒。

順不乾淨,一粒一粒,那麼多,木代晃着腦袋,張皇似的東張西望,恍惚地說:“我要找個地方洗,髒的要命。”

低頭一看,有些紅油菜料都倒灌進靴口了,心裡一陣惡,想也不想,靴子脫下來就扔到垃圾桶裡。

羅韌順着她說話:“我那裡近,先去我那洗吧。”

羅韌幫木代拿了套聘婷的衣服,候着她洗澡的當兒,又下來找那個餐館老闆。

胖子老闆極力撇清。

用他的話說,前因是什麼他也不知道,正好趕上一大撥客人吃完剛走,撤臺收桌子忙的不可開交,無意間擡眼,看到木代在門口站着,目光躲閃臉色發白,面前站了個四十來歲戴着旅遊小帽的瘦小女人。

再然後,那個女人騰騰騰進來,徑直走向一張桌子,看情形跟那桌的人認識,老闆先還以爲她是要坐下用餐,誰知道她抱起湯盆就往外走。

“誰能想到她是去潑人啊,我還奇怪呢,心說可別把湯盆給我抱走了,誰知道她走到門口,當頭就是一潑,小姑娘也沒躲,閉着眼睛就受了。”

羅韌的心裡輕輕揪了一下:傻不傻啊丫頭,不管前因是什麼,哪怕真是你錯,你躲開了再道歉啊。

“然後那個女人說,不吃了,這還吃得下去嗎!說完了把盆子甩了就走,那一桌子人互相看了看,也結了賬跟出去了。”

說到這,老闆有些心疼:那個女人把他的湯盆甩磕掉好幾片瓷呢,真沒素質。

“有沒有看到是什麼旅行團的?帽子上有標識嗎?”

老闆傻眼了:來麗江的旅行團直如過江之鯽,帽子不是紅的就是黃的,導遊旗不是方的就是斜三角的,他哪記得清啊。

羅韌心事重重返回:只是無意間的口角磕碰嗎?不像。

門虛掩着,羅韌心裡咯噔一聲,他離開的時候木代在洗澡,應該是把門關牢了的。

他試探着叫了聲“木代”,輕輕推門進去。

木代蓋着毯子,蜷縮在沙發的邊角,羅韌還以爲她是睡覺了,下意識放輕步子,走近了才發現,她眼睛是睜着的。

她說:“我累的要命,沒力氣,想着你回來了還要給你開門,好麻煩,就把門留着了。”

羅韌笑了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又說:“沙發能不能借給我睡?困的很,又沒鞋子走回去。”

羅韌點點頭,示意她去牀上睡,牀總比沙發要舒服的。

他看着木代安穩躺到牀上之後,才放心帶上門出去。

室外有點涼,扶着欄杆,可以看到遠近深淺黑魆魆的屋頂,羅韌給酒吧撥了電話,讓張叔接。

張叔似乎有些不高興,說:“女孩兒家,怎麼說在外留宿就留宿呢,這要放在過去……”

這要放在過去,當然是極不合規矩的,但現在畢竟是不一樣了,張叔牢騷了幾句也就過去了,到底是對木代放心,覺得她即便夜不歸宿也不會做出什麼不妥的事:“那,羅韌,麻煩你了。”

羅韌沒有掛電話:“張叔,木代跟什麼人結過怨嗎?”

張叔愣了一下,旋即打着哈哈笑起來:“小姑娘家,能跟什麼人結怨啊……”

羅韌沒有被他似是而非的說辭糊弄過去,很是平靜地把晚上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張叔不吭聲了,羅韌又問了一遍:“張叔,你知道是誰嗎?”

過了很久,他才聽到張叔的回話:“我不知道是誰,但是,心裡大概有數。沒事,睡一覺就會好的,讓木代好好休息吧。”

張叔拿他當外人,不願明言,這可以理解,但什麼叫“睡一覺就會好的”,拿睡一覺當止痛藥嗎?還是說,類似的事以前也發生過?

羅韌睡不着,宅子有客房,即便把房間讓給了木代也不愁沒地方睡,但他就是睡意全無。

他樓上樓下走了幾遍,路過鄭伯的房間,聽到老人在屋裡咳嗽着翻身,路過聘婷的房間,停了許久,聽到聘婷安靜而勻長的呼吸。

又路過木代的門口,猶豫了一回,還是輕輕打開了門。

黑暗中,看的不甚分明,但是牀上……

羅韌心裡一緊,下意識開了燈,沒錯,牀上沒人,非但沒人,枕頭、被子,都不見了。

她什麼時候走的?羅韌頭皮發麻,轉身就想追出去,才走了兩步,驀地又停下來,頓了頓,走到靠牆的立櫃前頭,慢慢蹲下。

沒看錯,立櫃推拉式的門原先是緊閉的,現在開了並指寬的口,露出了幾縷木代的頭髮。

她跑到……櫃子裡睡覺?

正思忖着,櫃子裡有動靜,木代翻了個身,眼睛睜着,從那條不大的開口裡看他,羅韌問她:“是我吵着你了嗎?”

木代搖頭:“睡不着,羅韌,說會兒話吧。”

又說:“把燈關了吧,刺的我眼睛疼。”

羅韌從行李袋裡翻出單人氣墊牀,疊的只有一件厚衣裳大小,拿出來的時候帶了個小東西出來,骨碌碌在地上滾。

羅韌撿起了給木代:“好玩的。”

木代把推拉門又推開些,伸出手來接過,是個拇指超微型單筒望遠鏡,迷你小藥瓶大小,沿口印着“madeinrussia”(俄羅斯製造),另一端有個鋼絲繞成的環,剛好可供食指套進去。

羅韌給氣墊牀充氣,那麼薄薄的一層,居然漸漸鼓脹起來了,木代把望遠鏡湊到眼睛前面,屋子的空間太小,透過光學鏡面去看,所有的傢俱都拉伸的龐大怪異。

燈滅的時候,木代想着:羅韌真是有好多稀奇的玩意兒。

氣墊牀貼地放好,羅韌躺下去,雙手枕在腦後,眼睛適應了之後,眼前的黑暗就漸漸化開了去,向左看,木代縮在立櫃裡的兩隻眼睛亮晶晶的,沒來由地讓他想起偷油吃的小老鼠,向左看,是鄰內的窗戶。

鄰街的窗戶裝玻璃,方便透亮,鄰內的窗戶爲了做舊,還是糊紙,窗戶是扇面形,菱花紋,這個時候,室外反而比裡頭亮,白濛濛的扇窗更像是蜿蜒了條紋的幕布。

羅韌問她:“今天的事,你想說說嗎?”

她答非所問:“羅韌,你是幹什麼的,這兩年,你就一直查跟落馬湖有關的案子,不工作的嗎?”

工作?羅韌輕笑。

木代像是忽然反應過來:“哦,想起來了,你家裡有錢。”

這跟家裡有錢有什麼關係?

羅韌脣角帶出一絲笑意,他盯着正頂上的天花板,有些不知道該從何講起:“我在叔叔家,住了有……六年多吧,然後我爸出面,把我接了回去。”

有些關係破裂了,恢復不來,更何況,那年紀,正是最叛逆的時候。

“跟我爸關係不好,奇怪的,連帶着跟我媽都客氣,不親近。更別提還有個總在眼前晃的拿腔作調的二媽,對了,還有個很得父親換心的弟弟。”

和在聘婷家相比,天壤之別,誰想回到這樣一個家?

說出去都掛不住臉,他有意識地不着家,拼命在外頭結交朋友,什麼樣的都行,能帶着他消磨時間就可以,有時爲了拼義氣,也跟人打架,打的越狠,就越被人接納追捧。

父親氣急了,狠狠打過他幾次,老頭子揍人是有一套的,不知從哪找來的竹把子,下頭劈成了一根根的篾條,往身上一抽,嘩嘩做響,一記下去,背上都是血道子。

一邊抽還一邊拿他當教材教育那個弟弟:“別跟這敗家子學!”

他背上滲着血,一聲不吭,臉上卻帶着笑,滿不在乎看那個陌生的弟弟,看得那個小男孩瑟縮地一直往後躲。

二媽是真費了心思,才十歲不到的小男孩,眼鏡已經啤酒底樣厚了,整天學什麼?經史子集經世攻略,爲了繼承老頭子的家產嗎?

“我反正有的是法子讓我爸跳腳,升學考試,故意科科掛燈,我爸想着,再不濟也得讓我有個學歷,於是花了大價錢,讓我進了大學,花錢的大學。”

黑暗中,他輕輕笑:“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也挺幼稚。”

木代趴在立櫃邊框上:“然後呢?”

“大學畢業,我爸得了不知道什麼病,我媽催我回去陪牀,我沒有,約了幾個朋友去東南亞玩,玩的樂不思蜀,要回國的那天,我爸給我打了個電話,國際長途,後來我才知道,那之前,他病危搶救了一次,差點沒回得來,再世爲人,大概想通很多事情,覺得我這樣的兒子不要也罷。”

所以鄭重打電話來,通知他,切斷經濟來源,財產一分錢別想,這個家門也別進了。

正合他心意,他故意的,他覺得這樣也合了所有人心意:“我爸放下我這塊心病了,二媽滿意了,弟弟不用那麼累防着我了,也成功報復我媽了。”

“這關你媽媽什麼事啊,她在家裡已經挺受氣了,你這樣,她得多難過啊。”

羅韌轉過頭,看着木代的眼睛微笑:“真是單純的不透氣的小口袋,你以爲當年我險些被車撞死,中毒洗胃這些事,真的是我二媽作怪弄鬼嗎?”

難道……

木代驚怔失語:難道是羅韌自己的媽媽?這怎麼可能呢?

……

兩個人都沒注意到,那紙糊的扇窗紙上,鬼魅般的身影飄然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