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代沉默着吃完飯,沉默着看羅韌付賬,沉默着跟羅韌上車,路上踢了一顆小石子,骨碌碌滾到水溝裡去了。
羅韌先開副駕的門,讓她上車,木代坐上副駕的時候,他忽然俯身下來,在她眉心上親了親,說:“是我不喜歡玫瑰。”
說完了,幫她關門,然後繞過車頭去駕駛座。
木代在座位上笑,隔着玻璃看羅韌,狡黠地覺得自己沉默的小性子得了回報。
車子重新上路,出了收費站之後一路坦途,車燈打開,只照車前那一段路,天黑了,就沒有風景可看,木代額頭抵住車窗看了會,又轉頭看羅韌:“爲什麼不喜歡玫瑰?”
羅韌說:“就知道你忍不住要問的。”
他深吸一口氣,喉結不易察覺的滾了一下。
“有一次,和尤瑞斯他們去酒吧。”
去酒吧是常事,高強度高壓力的搏命需要極度宣泄的放鬆,煙、酒、女人,都是途徑,還有更放鬆的,比如毒,但他們都很有默契的不碰。
那一次去酒吧,羅韌遲到,剛跨進門,尤瑞斯就把他拉到邊上,意味深長的擠眉弄眼:“有個妞,你一定喜歡。”
說完了拖拖拽拽,把他搡到吧檯。
只一眼,羅韌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菲律賓人大多是馬來人*種,並不是不好,但跟羅韌的審美差的很遠,青木他們追問過他喜歡什麼樣的,逼急了,他就把聘婷的照片扔出去:“這樣的。”
難怪尤瑞斯說他會喜歡,吧檯的那個女子,眉目間八成像中*國人,但膚色氣質,又帶東南亞的熱力妖冶風情。
驚豔的漂亮,穿高開叉的銀色晚禮服,盤發,兩邊各墜下蜷曲的絲縷,慵懶優雅。修長優雅的脖頸,鑽石項鍊,金粉的眼影星光璀璨,飽滿的紅脣一如豐潤玫瑰。
和這酒吧格格不入。
羅韌奇怪:“哪來的?”
尤瑞斯聳肩:“不知道。富商的姘頭、大梟的情人,都有可能。”
誰都不是傻子,更何況這裡是棉蘭,幾道街以外就會有搶*劫、械*鬥,乃至爆*炸,誰也不信這種酒吧,會出個公主。
居然連上前搭訕的人都沒有。
羅韌也沒有,坐了角落的臺子,要了酒,自斟自飲。
飲到中途,那女子自己過來,一撩裙襬,在他的身邊坐下。
主動跟他說話:“這酒吧裡的男人,要不然是有伴,要不然是在挑*逗舞女,只有你是一個人,居然也不爲我買酒。”
羅韌說:“你一身的珠光寶氣,普通人也不敢靠近的。”
那女子笑:“我覺得自己生的漂亮,和朋友打賭,到酒吧來會被好多人搭訕。結果無人問津,馬來舞女都比我搶手。”
“你換一身裝束,穿吊帶、熱褲,頭髮散下來,滿場的男人都爲你瘋狂。”
那女子聽的眼睛發亮:“你等我。”
羅韌看到她拽了個舞女,在角落的暗影裡討價還價,解下耳朵上的耳環,又脫下脖子上的項鍊。
那舞女接了,喜滋滋的,帶她從後門出去。
再出現的時候,她真穿吊帶、熱褲,長髮波浪樣散着,頃刻間就衆星捧月般成了全場的焦點。
但她不接受任何人爲她買的酒,指着羅韌說:“只喝他送的。”
滿場起鬨,以尤瑞斯和青木吆喝的最爲大聲。
她指名要點北極光,但調酒師不會,於是她自己動手,調好之後說:“要關燈纔好看。”
酒保很配合,四下拉了燈,她端着那杯雞尾酒走向羅韌。
難怪這酒叫北極光,她緩緩走近的時候,杯子裡流光溢彩,璀璨的像銀河星雲。
羅韌沒拒絕,慢慢喝光,說:“說好了我請你的,結果是我喝。”
她說:“你也可以送我別的啊。”
亮燈的時候,羅韌送了她一朵玫瑰。
……
木代聽的怔住,過了會鬱鬱寡歡地笑,說:“羅小刀,你不該給我講這個。”
“再然後,她就不見了,她什麼時候走的,誰都沒留意。”
還講,木代把臉偏向車窗,車窗的影像裡,她的表情有幾分慍怒:“不聽了。”
“尤瑞斯他們還在尋歡作樂,我卻覺得是神奇的邂逅。於是我從酒吧後門出去找那個舞女,我記得,她用鑽石耳環和項鍊,向那個舞女換了那套普通的吊帶和熱褲,我想幫她把首飾贖回來。”
木代懊惱地把腦袋撞在車窗上,還講!
“那些舞女生活清苦,大多就近住在酒吧後頭的木板屋裡,我去過很多次,也算熟門熟路,於是我一邊叫着她的名字,一邊推開木門。”
“屋子裡衣服扔了滿地都是,那個舞女死了,躺在牀上,中了兩刀,一刀割*喉,一刀開*膛,血流了滿地都是,我進去的時候,血還在從牀上往下滴。”
滴答,滴答,而屋子外頭,隱隱還能聽到酒吧的嚷樂聲。
一股寒意從木代的脊背升起。
羅韌笑起來,開始輕笑,繼而大笑。
“你是不是像我一樣,起初也以爲,她是個用鑽石首飾交換衣物的可愛姑娘?”
不是的,她笑盈盈的跟着那個自以爲佔了便宜的舞女進了房間,要了她的命,然後不緊不慢的挑選衣服,換好,若無其事地進了酒吧。
羅韌衝到門外,扶住門框嘔吐,那杯片刻前驚豔如星雲的北極光,此刻是酸、臭、叫人思之慾嘔。
“我一句玩笑話,害了個無辜的人。”
木代不說話,過了會,她擰開手裡的水,問他:“喝水嗎?”
羅韌搖頭,眼前的路長的望不到盡頭,車燈的光永遠衝不破黑暗。
“那個女人就是獵豹,沒有人能從獵豹手上拿走她的東西,不管是鑽石首飾、金錢,還是眼睛。”
拿走的人一定會付出代價,哪怕是……很久以後。
車子裡,又一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木代開始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恨不得下一刻就是清晨、九點,已經到了楚雄,接到了曹嚴華。
不想讓羅韌再去回憶。
她輕聲說:“要麼就不要講了吧。”
羅韌笑了一下:“一鼓作氣吧,這個時候不說,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有勇氣再說。”
“那之後不久,我們又有幾次漂亮的仗,幾次下來,我成了無形中的領頭——私人*武*裝就是這樣,沒有指派,沒有規定,一切靠實力說話。”
“好的地方是身價水漲船高,不好的地方是槍打出頭鳥,成了對方的眼中釘肉中刺。”
“有一天,很緊急的,接到一樁生意。棉蘭帝國酒店,二十三個人*質被綁*架,都是外國遊客——說遊客也不確切,棉蘭很少遊客,二十三個人,大多是因公因商,所以酬金很高。我們出動的也迅速,幾乎是把對方堵在了酒店裡。”
一場槍*戰,激烈交鋒,連手*榴*彈都用上了,綁匪押着人質,從一層大堂退到二層,又退到三層。
這次綁架,背後的人物是獵豹。
羅韌讓人很快找來酒店的建築結構圖,考慮攻防的佈置,正安排誰留守誰從高處破窗的時候,二樓忽然傳來密集的槍響和人質的慘叫。
後來才知道,綁匪和獵豹取得了聯繫,獵豹說:“綁不回來,也不能留給別人賺錢啊,我心裡會不痛快。”
所以,一個不留。
“聽到槍聲之後,我就覺得不妙,所以和青木兩個破窗,其他人強*攻,破窗進了三樓樓層之後,走廊上已經是屍橫遍地,又出奇安靜,綁*匪顯然已經各自在暗中隱蔽,一場惡戰是免不了了。”
羅韌和青木兩個人,端着槍,手指輕挨扳機,全身的神經繃緊,起落步都輕,慢慢繞過地上的屍體。
就在這個時候,羅韌注意到,有一具屍體,忽然挪動了一下——不是因爲人沒死透,而是因爲,屍體之下,還護着個小孩。
青木蹲*下身子,把那具屍體翻開。
下頭是個五六歲的小姑娘,金色頭髮,白皮膚,大眼睛,眼裡含着淚,身上都是血污,瑟瑟發抖。
對講耳機裡,忽然傳來尤瑞斯的聲音,大罵髒話,說:“羅,中計了,獵豹的後援來了,出路給堵了,這趟,不提頭,衝不出去的!”
幾乎是與此同時,酒店外頭和走廊裡,同時響起子彈密集的掃射聲,羅韌抱住那個小姑娘,一個翻滾進了就近的客房,青木翻進了對面的那間,兩個人同時檢視身上的武器和彈藥餘量。
小姑娘噙着眼淚看羅韌。
羅韌和對面的青木打手勢。
——我先衝,你掩護。
——交錯曲線前進。
——小姑娘不能管,聽天由命了。
——好,一、二、三……
就在羅韌準備衝出去的剎那,小姑娘忽然用手拉住他的衣角,帶着哭音叫他:“叔叔,不要留我一個人。”
羅韌剎那間心軟,那一頭,青木幾乎已經滾到門邊,見他忽然有變,趕緊又轉向滾了回去,引來一梭子子彈,打的門口石屑亂飛。
羅韌回頭看塔莎。
是真的不能帶她,現在看來,這場所謂的生意,變成了獵豹有預謀的一場圍剿,他們現在是突圍逃命,手、腳,每一根神經都要調用,他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兼顧她。
對面房間,青木惱火地繼續向他打手勢。
那意思很決絕:不要心軟!不要心軟!不要心軟!
羅韌轉頭看那個小姑娘,她一張漂亮的小臉哭的像小花貓,擡着胳膊去擦眼淚,小小聲求他:“叔叔,這裡有壞人,帶我出去,我乖,我不出聲。”
這不是捉迷藏,不是不出聲能解決的事兒。
羅韌沉默,小姑娘怯怯的,想伸手再拉他,見他面色陰沉,又慢慢縮回去。
羅韌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塔莎。”
回頭看,青木急的是要跳腳了。
羅韌心一橫,深吸一口氣,背對着塔莎蹲下身子:“上來。”
兩條細胳膊摟住了他的脖子,小孩兒柔軟的身體緊緊貼着他的背。
羅韌說:“塔莎,我們說好了,我沒法照顧你,你自己抱緊,如果你摔下來,我也不會拉你,不要出聲,不要影響我,抱緊就行——也不要太緊,我還要呼吸。”
塔莎胳膊摟緊了,在他背上點頭。
他重新給青木打手勢:一、二、三,衝!
兩人一前一後衝進走廊,槍*聲剎那間大作,羅韌不去管身上還有個孩子,開*槍、躲閃、翻滾、趴伏,身周有流*彈嗖嗖傳過,鼻子裡都是硝*煙火氣。
最終突圍,匯合之後跳上車子撤離,尤瑞斯嚷嚷:“羅,你受傷了,你褲子上全是血……怎麼還多個小孩!”
尤瑞斯費了老大勁,才把塔莎的手掰開。
她已經昏迷,後背中了流彈,斜對穿,羅韌身上的血,都是塔莎流的。
尤瑞斯幫她止血,昏迷中,她痙攣一般喃喃重複:“抱緊,抱緊,叔叔,不要留我一個人。”
車子持續顛簸,駛向林地,尤瑞斯把包紮完畢的塔莎還給羅韌:“羅,你預備拿她怎麼辦?”
羅韌背倚車擋板,抱着塔莎坐着,說:“我也不知道。”
他垂下頭,看懷裡的塔莎,因爲失血,她臉色蒼白,小手下意識攥着羅韌的衣領,喃喃地叫:“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