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②⑦章

回去的路上,扎麻無比興奮,手舞足蹈地講着前一晚的事。

——我陪阿媽編竹帽,很晚很晚,聽到屋頂上咣啷一聲,有人往上頭扔石頭……

——阿媽心裡害怕,我就提着馬刀,拎着燈出來看,嚇了一跳,你們的那個朋友小江,就趴在地上,哼哼的……

——我以爲他出事了,趕緊過去,他一擡頭,臉色緊張緊張的,嚇的我心裡突突的,他說,野人就在那……

說到這,扎麻伸出一個手指頭,學着一萬三的樣子,偷偷指着一個方向,霧氣在身周飄,間或的,能聽到鳥兒黎明的唧啾。

他壓低語氣:“我也看到了,在遠處的草垛子後頭,她以爲自己藏的好,但是光打過去有影子啊,有一片影子。而且,她吸氣呼氣使的力大,那一叢草,一直在顫啊晃啊……”

“我的頭皮發麻,一直麻到後背。我就叫,不是救命的那種大叫,我叫說,啊呀,有人生病了。”

“村裡好多人都出來了,圍着小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

扎麻輕快地吹起口哨,把獵*槍斜扛到肩上,給羅韌他們講自己那時候多麼聰明。

把人引出來,人多了,他心也踏實了,小聲地,把消息一個接一個的,傳遞出去。

一開始,有些人有點慌,但是很快就不慌了,村子裡,不是沒有竄來過野獸,有時也有狼啊野豬啊闖入,最緊張的年份,還來過熊,大家都會配合的很默契。

女人和老人小孩很快回房,關門、落戶、上鎖、搬拖粗重的傢什抵住門和窗。

精壯的男人們離開,有一部分又很快聚攏來,手裡帶着傢伙,火把、鋼叉,另一部分繞去了外圍。

全村的壯勞力都出動了,二十幾個男人、四杆獵*槍、兩條狗,可懂事可懂事的狗,黑夜裡追逐着人的腳步在走,都不帶發聲兒的。

然後,火把照向那個草垛子。

野人不傻,如果說一開始還納悶着,看到火光照過來,就全明白了,還沒等他們上前,野人就嗷的一聲竄逃出去了。

這一聲,像是拉開了戰鬥的號角,他們所有人都鼓譟着攆追了上去,火光憧憧,像是要燃沸夜晚的山林,狗在叫了,到處都是人影,村落裡響起女人和孩子們敲鍋打鑼的聲音,像在給他們助陣。

嗨~囉~囉……

只要人聚的多,山民從來不怕野獸,野獸越兇、越大塊頭,他們越興奮。

一萬三在後面着急的叫:“趕走了就行了啊……”

圍獵的浪潮裡,他的聲音像煙,沒飄落就散了。

野人步履蹣跚,原本是要直入山林的,但是那裡,預先繞過去的人忽然點起火把,大聲呼喝。

野人只得繞道,被他們驅趕着,圍着,逼向村外的陷阱。

那是專門爲了對付大型猛獸的,底下是尖利的刺樁,也有獸夾,挖了足有近三米深,擁有赫赫戰績,困過一隻足有兩百來斤的野豬,也栽進過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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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扎麻臉色恨恨,指着一同前來的一個年輕人:“索南的狗,撲上去咬,被它一手抓起來,這麼一扭,咔嚓。”

索南聽不懂漢話,卻看得懂手勢,知道在說自己的狗,眼圈一紅背過了臉去。

好在,早有人守在陷阱邊了,眼見野人一腳踏上,狠命一拉繩子,僞裝的抽板抽掉,野人嘶嚎着栽了下去。

現在回想起來,扎麻還是心有餘悸:“厲害的,很厲害,比野獸厲害,她居然還能跳起來,那麼高的陷阱口,她往上一跳,布江大爺站的近,沒留意,腿上抓了那麼長,血淋淋的口子,還撕下了一塊肉。”

“然後她又跳,手都扒住陷阱的口了,大家嚇壞了,拿鋼叉去叉,又放槍,砰砰,砰砰砰……”

打光了所有的子彈,砰砰的聲響在山林裡縈繞不絕,也不知過了多久,大家漸次停下來,帶着血的鋼叉尖插*進土裡。

火把照下去,野人躺在陷阱底,眼睛瞪的大大的,沒有了光,臉上捱了槍,鋼珠深深嵌進臉頰裡。

另一條狗竄了下去,在野人周圍吠叫奔跑,狠狠撕咬她的胳膊,陸續的,也有人下去,圍着去看。

村裡的人也出來了,很多小孩兒在陷阱口追逐玩鬧,扎麻阻止:“遠一點,不要掉下去。”

阿媽給布江大爺包紮傷口,布江大爺的白鬍子吹的一綹一綹的,連連嘆氣說:“可惜,可惜啊。”

布江大爺見多識廣,多次被鄉里縣裡請過去,向過來考察採風的知識分子介紹當地的習俗文化,他惋惜的說,鄉里幹部問過好幾次關於野人的事,還說,活捉了就好了,是重要的科研課題呢。

扎麻回過頭,看到一萬三站在人羣外圍,愣愣的。

他想起最初見到時,一萬三趴在地上,一定是受傷了,趕緊招呼阿媽過來看。

奇怪,從上到下都看過,他連擦傷劃傷都沒有一道。

扎麻記得自己當時問他:“你傷哪了啊。”

他答非所問,過了很久,才呢喃着說了一句話。

趕走了就行了啊。

扎麻把這個當壯舉來講,狼和野豬常常獵到,野人可稀罕呢,茶餘飯後的話題,可以絮叨上好久。

又說,爲着這件事,連今天逢到的趕集日都停了,一大早就有人套上騾車往鄉里趕了,布江大爺說,即便死了,也是具有科研價值的,要報給鄉里知道。

他說了一路,眉飛色舞,全然沒留意到,羅韌他們的臉上,並沒有笑意。

木代低着頭,握着羅韌的手,羅韌一直帶着她走,曹嚴華和炎紅砂落在後面。

曹嚴華說:“紅砂妹妹,我這一趟,覺得心裡好堵。”

炎紅砂說:“嗯。”

曹嚴華還想說什麼,忽然想起,炎紅砂這次失去了爺爺,自己那種忽如其來的心塞情緒,實在跟她是不能比的。

他嘆了口氣,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兇簡害人,而他們取回兇簡,不是一件合理的、正義非常的事嗎?

可是爲什麼,感覺完全不對呢?

用馬刀挖坑,埋葬那個女人的時候,山洞裡的光幽暗不定,他氣喘不勻,總覺得做了虧心的事。

還有那個野人……

曹嚴華深一腳淺一腳的走着,想起那個野人手一揚,扔過來兩個小蘋果,然後腳步聲很重的走開,鼻孔裡噴着氣,像是在說:兩個傻冒兒。

一萬三見到羅韌他們的時候,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大家互相瞪着看着。

五個人,一個都沒有少,可是又個個灰頭土臉,跟之前完全不一樣。

屋裡生火,紅薯南瓜粥的香氣,牆壁上掛着花竹帽,扎麻阿媽在盛粥,碗勺磕碰着輕響。

恍如隔世。

一萬三嘴脣囁嚅着問:“你們都沒受傷嗎?”

他說不清自己爲什麼這麼問,但是感覺上,如果他們有誰受傷了,或者傷的很重,他會覺得心裡好受點。

就好像昨天晚上,站在陷阱的邊口,看着底下的野人,和她空洞的目光對視,周圍的聲音忽然就成了空虛,他愣愣地想着:我沒做錯啊,我沒做錯吧,曹嚴華可能是被野人害死了,我是爲我的朋友報仇了。

他重溫了一把曹嚴華臨走時嘶喊的那句“我會跟她拼個同歸於盡,你要抓住機會逃跑啊”,覺得心裡踏實點了,是的,沒做錯。

但是今天,他們一個個的,忽然都完好無損地站到他面前了。

一萬三低下頭,深深埋到膝蓋中央。

眼前有點模糊,耳邊一直迴響着野人揹着他奔跑時,發出的粗重的喘息聲。

近傍晚時,去鄉里報信的人趕着騾車回來,一臉的茫然。

鄉里沒有專門負責科研之類的對口部門,接待的幹部也說不準應該找誰,只好打發他先回來,說是會記錄下來、研究一下,看一下上頭的安排。

晚上,幾個人借住扎麻家。

羅韌問起村裡的主事,扎麻帶他去找了布江大爺。

留下的幾個人,氣氛完全不對,炎紅砂有點觸景生情,那天和爺爺離開七舉村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可回來的時候,爺爺已經沉睡在那口井裡了。

一萬三也不說話,垂頭坐在炎紅砂對面,曹嚴華在屋裡走來走去,忽然湊到木代面前,兩手匡成個框框,恰好把一萬三和炎紅砂圍在框框裡。

他小聲對木代說:“妹妹小師父,你看,這兩個人垂頭喪氣,正對面坐着,像不像兩隻短脖子的天鵝?”

木代盤腿坐在草蓆上,沒好氣地呵斥他:“去!”

曹嚴華碰了一鼻子灰,多少有些悻悻,其實,他也只是想活躍一下氣氛罷了。

過了一會,他又神秘兮兮湊過來,臉色鄭重。

“師父。”

“昂?”

怎麼不叫妹妹小師父了?木代擡頭看他。

“那些寶石,就是山洞裡那些,你們就放在那裡了?”

木代心裡透亮,也不說話,就是斜着眼瞪他,終於瞪的曹嚴華偃旗息鼓,蔫蔫罷休。

他自我安慰:也好,就存在那,當是我的寶藏據點了,以後,要是窮了、沒飯吃了,我再來拿。

那得很久很久以後,得等野人另一個可能存在的兄弟姐妹老死——不過反正,這筆寶石,要登記在他的財富清單上。

羅韌很晚纔回來,那時候,炎紅砂她們都已經睡了,只木代坐着等,聽到聲音,她趕緊開門出去。

扎麻看見她,知趣的一個人先回屋了。

羅韌笑了笑,說:“你還沒睡呢。”

木代沒吭聲,先回頭看扎麻,看到他把門關上了,才小跑着過去,羅韌伸手抱住她,低頭在她額頭親了一下。

他也有點累,摟着她在曬臺上坐下來。

“我跟扎麻去見了布江大爺,提醒他們這些日子一定要分外小心。山裡可能還有別的野人,萬一因爲這次的事報復就不好了。”

也是,木代從他懷裡擡起頭:“那布江大爺怎麼說?”

羅韌有點無奈:“他們倒不怕。”

他給她轉述布江大爺的原話:打死的狼也有狼兄狼弟狼崽子,野豬也有豬姊豬妹豬舅舅,我們要是每次都害怕的跑了,這村子還叫村子嗎?

這布江大爺,說話還挺逗,木代仰着臉咯咯的笑,眼睛亮晶晶的。

羅韌伸手摩挲了一下她的面頰,她一低頭,耳根溫溫的。

羅韌覺得有點對不起她,這麼乖的女朋友,他從來沒帶她好好的約會過,總是來這種跌爬滾打磕傷碰傷的地方,連私下相處都沒什麼機會,要她等到這麼晚。

他說:“回去之後,我們去爬雪山吧。”

木代有點意外:“就回去了?”

“兇簡要先放回去,七舉村這邊,布江大爺答應這一陣子會對村人分外約束,我讓扎麻每逢集市進城的日子都想辦法給我打電話,萬一,另一個野人的蹤跡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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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韌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說。

木代順着他的意思去猜:“我們要回來?”

羅韌沉吟了一下。

“也不一定。野人其實是怕聚衆的村寨的,冒冒然露頭,七舉村的人未必對付不了。我怕的是……”

“如果之前的推測都對,那個女人把胭脂琥珀當成護身符,她給女野人掛了一塊,會不會給另一個野人也掛了一塊?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他們帶回的兇簡就是……不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