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吾眼中有江山,江山中有你

妾,東家子,這廂有禮。

初見阿盻是那年臘八,隆冬灰雪飄飄,人人身穿大紅裘襖,街頭販商吆喝連連,熱鬧非凡。暖陽散在街頭行人上;散在金黃葉片上;散在屋檐角;散在我身上;散在阿盻眼裡……。

我聽她這樣說道,“貴人,你身上有光!”我笑她,“哪裡是我身上有光,分明是你眼裡光芒四射。”

我撒着嬌哄着阿孃從人販子手中買下阿盻。從此我倆形影不離,直至一個青年俊美男子與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牽着六個和阿盻一般無二的女孩出現,我想這一天還是到來了。畢竟,阿盻長得這般好看,沒有爹孃會不要這樣的阿盻的。

我無聲痛哭着,目送阿盻離去,最後還是沒忍住,跑去踩了阿盻她爹一腳,然後怒聲呵斥,“阿盻是我的,你休想獨佔!”阿盻她娘沒敢踩,不知道是不是因爲站她身邊會不由感到自卑的緣故。

及笄那年,阿盻來看我,我差點沒認出來。那眉眼如畫,脣瓣有霞,一身紅衣似朝陽的美人是我的阿盻?!走近再看,是的,是我的阿盻!!

我倆相見如初,無話不談,我聽她講蒼朮觀的所見所聞;澄元大陸內的名人軼事;修真界的奇觀異景。觀她面露紅光,眉間有愁,如幼時那般報喜不報憂。於是轉移話題談起了幼年時她心高氣傲,處處受人壓制,看不慣人心狹隘,勾心鬥角,每每煩悶不過,總想找人打上一架,寧可掛彩,也絕不受辱。府里人被打怕了,見她就躲,知她豪爽仗義,明辨是非,此後再無人敢招惹。猶記那回她豪氣干雲,意氣風發,眉間雖稍顯稚嫩,但已有鴻鵠之志,她說:“吾心存正義,眼中有江山美景,你可有酒一壺,我倆共飲。”我漠然扇她後腦,“裝什麼文人俠客,話本看多了吧!”但還是拿了一瓶果酒給她,趁她微醺時逗她,“你心中有正義,眼裡有江山,那可還容得下我?”只聽她娓娓道來,“吾眼中有江山,江山中有你。”

不知是酒醉,還是人陶醉?

……

閒話太多,忘乎所以。許是旁邊這人太缺存在感,倒是額角被劉海遮住的焚書式“死”字紋身比較顯眼。問他是誰,只知道一口一板眼的用白話述情,大概意思是埋怨我們剛剛無視他。臨了,拉着阿盻說悄悄話,忘了告訴阿盻我會讀脣語,主要是沒有阿盻的日子太難熬,閒着沒事幹學的,有點竊喜是怎麼回事!

“人劫”?與我有關?什麼?我會……殺了阿盻!開什麼玩笑?好像聽到了一個驚天大秘密!!

……

“阿盻,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要成親了。等我成親了再走好嗎?你會祝福我的對吧?!”我這樣那樣說着,不顧她滿眼怒火與不敢置信,誇盡新郎諸般好!“鹿溪子,隔壁的俏郎君,我心儀他好久,每每趴在牆頭,只爲欣賞他俏麗容顏的萬分之一,我可以帶你去看看他哦!我求了爹孃好久,才委婉的讓隔壁家到我家提親……。”我虛假的笑着,婉轉的表達着爹孃早有意攀親的事實,鹿溪子才華橫溢,貌比潘安。我雖不差他,但許是受了阿盻影響,自覺無人能與我相配。倒是一旁的書蟲,幸災樂禍,說着如此甚好之類的話……好想捶死他。

青磚紅瓦,家燕旋樑;柳過院牆,蜓點清水。有讀書郎倚窗談笑。狹長鳳眼掃過一亭春水,眼角紅妝情波流轉,當得上“夢中情郎”四字。

東家子羞赧的將頭縮下牆,如此行徑與禮節不符,尤其是第一次幹。盻幾怵將東家子的羞愧看作靦腆,眼底灰暗一片。東家子看着心疼,想着如此這般也好。

……

東家子:(身着喜服)“阿盻,好看嗎?”

盻幾怵:“吾會來搶親。”

東家子:(忍了許久的委屈,終究破了防)“天道註定,我的阿盻,我是你的劫。”

盻幾怵:“吾從不畏懼天道,哪怕跟天爭、地爭、人爭,吾始終貫徹一個理念,吾必勝。”

東家子:“我的阿盻,還是這麼要強,還是……這麼自私。”(眼神兇厲)“你想讓我百年孤獨嗎?狐妖!”

那一刻,盻幾怵神魂俱震。從未覺着自己是隻妖的盻幾怵,在那一瞬間正無比清晰的感受着,處於妖的卑劣感,拼盡一切想要忘卻的事實,終究被無情揭露。

……

神情落寞的盻幾怵回到蒼朮觀,她的大姐魚半郛正在給受傷的麋鹿換藥,她的手永遠晶瑩剔透,也不知從何時起。

魚半郛:“二妹,人間百態,放任不管,也是一種釋懷。”

盻幾怵:“吾的東西,誰也別想搶走。幫吾個忙。”

魚半郛:“不吃點苦頭,你永遠不知道我是爲你好。”

盻幾怵:“大姐,你總是這般滿口仁義,虛僞至極,吾討厭你。”

……

妾成婚後,與丈夫相敬如賓,他日日爲我描眉,爲我唱戲彈曲,爲我講高山流水、怪石嶙峋。妾想“恩愛”二字也不過如此。沒過幾月,妾已有身孕,初爲人母,喜不自勝。想來阿盻見我這般模樣,也會很欣慰。

許是太過謹慎腹中胎兒,竟開始覺着丈夫的一顰一笑像極了阿盻的開朗豁達,就連剛出生的兒子也有幾分相似阿盻,許是我想阿盻想入了魔怔,沒錯,一定是這樣的。

歲在鶉首,聽說大成國藉口攻打大衛國突破大衛邊防只用一天不到。妾問夫爲何不請縣令舉薦做大夫?夫不允回覆。

歲在鶉尾,戰火蔓延至大衛楚河縣裡長村,餓殍千里,土匪橫行。妾問夫志向何在?夫回妾,在你。

同年,繁茵彩初遇白滿川。東皇初遇阿囡。

歲在降婁,戰火綿延七年,只剩大衛皇都,瓊夷縣令連同城中守將主動獻城,免瓊夷百姓於戰火。妾問夫大衛將傾,夫待何如?夫回妾,有你足矣。妾曰,夫雖志向不及鴻鵠,妾隨你不悔。

同年,百代山腳,稻穀成片金黃。敕勒川領匪患二三百,沿途招兵買馬二萬衆,組成起義軍,自願阻截皇城十萬敵軍。白滿川帶萬擔糧向大秦國借兵。

歲在大梁,白滿川拜爲國相,意氣風發,受萬民朝拜愛戴,皇位在無形中被架空。她指揮軍隊修改山河運勢,鼓勵種植水稻以充盈國庫,改變皇朝在衆國之中的地位。

同年,東皇舍春季神之位於不顧,擅自與凡人阿囡結爲夫婦。

人間陷入一整個冬年。

愚蠢的民衆將其怪責於國相白滿川擅改山河運勢,以至天道降罰,一時間,往昔所建功勳付之一旦,民衆信仰所剩無幾,朝中大臣連同皇帝開始暗中鞏固帝位,藉機扳倒國相。白滿川慌亂不已比開山修壩還要疲憊不堪,幸有夫從旁協助,有兒出謀劃策。

三人商議,假意開壇祭法實則上蒼朮觀請援兵。

灰雪飛揚,寒冷刺骨。白滿川獨自攀爬蒼朮三千二百丈,行過竹林石階,來到蒼朮大門前。古樹蒼幽不見半點灰雪,傳說靈脈常有仙門林立,且四季如春,不知年歲,想來如此。後山崖頂橫向嵌入一塊月暈盤,周遭羣山林立合歡樹。整座蒼朮別有一番古韻教派。

繁茵彩:“是你?!”

再見時,英雄如初見般面嫩如嬰兒肌,白滿川卻已步入中年婦。眉間盡是長駐朝堂帶出的凌厲和不動如山的威嚴。人人都看得出她野心勃勃,志向高遠,不似從前知足態。

二人左右耳依舊懸掛着“正義”二字牌耳飾,青旋尾貓毛皮飾搭在繁茵彩右肩,比較從前更加正義凜然,神情堅定剛毅。

白滿川:(禮跪)“仙人,人間遭遇百年一遇的寒冬劫難,已有萬萬民相繼離世,求仙人出手相助。”

不見響動,白滿川擡頭只見繁茵彩耳邊一隻紙鶴扇動着翅膀,撲凌出點點星光。

繁茵彩:(半響後回覆)“我無能爲力,你得求我二姐,不過,她不是好相與的。”

白滿川:“總得一試。”

果然不是好相與的,人都沒見着,就對外宣稱閉關。白滿川只好言語相激,痛罵修仙之人吃着人間供奉卻不理百姓死活,德不配位。也不知是哪句激着盻幾怵,只見她破門而出,妖相畢露。強大的妖力威壓與兇狠氣勢直接嚇得白滿川三魂丟了七魄。

盻幾怵:“吾是妖!!凡眼肉身,也配請吾出山?!妖救人,可笑至極。”

白滿川到底是歷過大災大難不死之人,當下穩定心神,冷靜思忖應對。

白滿川:(鄭重下跪,磕頭,擡起,眼神堅定)“仙人可歷過八苦大劫?可知人爲何是萬物之靈長?人始生開智,妖后天化靈。仙人以妖身入道,便應知‘道講今生緣,佛講來生聚’。我既見仙人,便是與仙人有緣。是妖又如何?是人又如何?相遇既是緣,既得因,何如得果?”

盻幾怵:(一臉懵逼,悄聲問旁邊書蟲)“什麼意思?”

書蟲:(上輩子是學渣的書蟲也一臉懵逼,小聲回覆)“不知道。”

盻幾怵:“說人話。”

白滿川:“請仙人助我!”

盻幾怵右眼皮抽了抽。

箜芟荑笑了笑,與盻幾怵耳語了幾句,盻幾怵臉色一變,立馬應下這差事。

白滿川很是無語,早知如此,先搞定箜芟荑,就不用多費口舌。此事過後,白滿川藉口暫住蒼朮,與同鄉的書蟲混熟了關係,徹底瞭解了她們七姐妹的性情和關係,不過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歲在實沈,尋找春天的盻幾怵與冬季神元英相遇,一個溫柔似水,一個熱情似火,本該水火不容,概因兩人實力相近,不打不相識,於是結伴尋找春季神東皇。盻幾怵性格火爆,知春季神擅離職守,殺了阿囡,搶了東皇的孩子,從此結下不解仇怨。

人間迎來春天。

歲在鶉首,白滿川在大衛國已無立足之地,大成國與大秦國紛紛拋來橄欖枝。白滿川也已意識到大衛國內部腐壞,不堪大業,另擇明主,纔是王道。於是讓大衛國皇帝親自將她拱手讓人,並聲明他日再臨大衛,便是大衛將死之日。

歲在鶉火,羨凊溪自繁茵彩遇劫後深感不妙,命昆妖王發動昆妖一族找尋澄元各個角落,而她以自身精元爲陣眼設下乘幾十倍增加的大型鎖定術,所有大妖居所,修真者在靈脈處開闢的洞府以及一些未知之地無法用鎖定術探索之地在這幾年間都被羨凊溪和箜芟荑踏了個遍,只得出一個結論,傘藏昔消失了。

同年,新一代冬季神元英輔助東皇開春,但被東皇設計禁錮,他想讓元英也嚐嚐心愛之人死在眼前的滋味。於是有了後來盻幾怵到雲頂天宮借“方芥之鏡”卻遭東皇聯手雲牙誤殺書蟲一幕。

天火臨世,殃及無辜,尤屬雲頂天宮山腳瓊夷一帶,幾近全滅。

同年,敕勒川帶領大秦佯裝攻打剛遭遇天災的大衛,大衛勢微,忙與聯姻國大成借兵,大成皇帝也感受到危機,大衛若倒,大秦下一個目標定是大成,於是蓋上玉璽,同意借兵。卻不想,大秦轉而攻打大成,三年後大秦統一澄元,成爲帝國,再拜白滿川爲天下國相。

這一年,是不祥之年。

盻幾怵瞎眼後被紀守砂救回蒼朮觀,沒緩幾日,天地異象,盻幾怵接連衝破“人劫”“地劫”。

傘藏昔也回來了。

一時間不知該喜,還是該悲。

歲在鶉尾,又一年冬末。雲頂天宮境內,書蟲墳前。

大雪紛飛,紅衣飄飄。美人美景盡顯淒涼。耳邊空曠處,風聲中傳來一聲“阿盻”。黑髮刮痧着臉頰,胸口傳來一陣劇痛,是山月遺風獨有佩刀,上面還刻着一個“菩”字。

盻幾怵:(滿眼震驚)“爲何?”

來人狠狠拔出刀身,眼眶通紅,狠厲決絕。

東家子:“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我守你好久。你可還記得天火?可還記得你是我的阿盻?”(眼中含淚)“我上山祭拜天宮僥倖躲過一劫,可是瓊夷上萬百姓全死在你一人怒火中,就連我的丈夫、孩兒連屍首都沒找到!你好狠的心!你怨我氣你,不要你,你大可衝我一人來。”

腳下殷紅一片,盻幾怵蒼白的手慢慢摸索上東家子臉頰。

盻幾怵:(泛白的脣瓣輕啓)“是我對你不起。”

東家子不敢置信,向來高傲自滿,從不低頭認錯,不可一世的盻幾怵竟然……。東家子泣不成聲,讓盻幾怵道歉比登天還難,可見她誠心悔過。但一切已無法挽回。

盻幾怵漸漸冰冷的屍體躺在東家子懷裡。

東家子:(悲痛欲絕)“我已失去一切,如今連你也要失去了。”

突地,魚半郛瞬間出現,黑瘴之氣縈繞不散,一出手直接將東家子扇到幾裡開外,要了她半條命。隨即作法將真氣灌入盻幾怵丹田內,可盻幾怵死意已決,哪裡肯受。

魚半郛:(急得大罵)“你是要氣死我嗎?盻幾怵!!”

盻幾怵虛弱無力,眼神中毫無生機。天地茫茫,好似只餘她一人。

盻幾怵:“好想重新來過。”

言畢,溫暖的白光將盻幾怵整個包裹,一瞬間消失在魚半郛和東家子眼前。是言系術法真言之力。

明瞭一切的魚半郛將盻幾怵所作所爲盡數告知東家子,她順遂的人生,和藹的丈夫,聰慧的兒子都是以虛定之術,以假亂真,再剝出、灌入盻幾怵本源真魂二縷做成。巨大的打擊讓東家子無力承受,眼淚靜靜留着,連哭出聲都做不到。

東家子失魂落魄,跑去求山月遺風大師姐提菩藍也就是陳開路,希望能再見阿盻一面。陳開路很明白她的心情,答應用“方芥之鏡”送她到盻幾怵所在地。也就有了後來盻幾怵探望好友元英,下山途中偶遇祭拜天宮的這一世的東家子,而東家子認爲她與阿盻羈絆定是因她容貌所致,畢竟阿盻曾說初見她時,宛如天仙下凡,從此眼中再無其他,於是自願毀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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