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二年,二月二十六,辰時,晴,老槐村。
旭日東昇,村外墓地的草廬內,紀澤正盤腿而坐,五心朝元,雙目緊閉。縱有千般事務,只要條件允許,練武保命他是每日不輟。只是,已往已是練拳舞刀結束的時間,今日他竟仍在吐納調息,而他那張愈顯硬朗的臉上,此刻分明寫着凝重二字。
“已往吐納只需半個時辰,可今個這都一個時辰了,怎麼還不結束?看他面色難看,不會出甚問題吧?紀老,你不是岐黃聖手嘛,可有辦法保其平安無恙?”草廬之外,劍無煙焦躁的問道。說話之間,她還一個勁的踱步轉圈,數度想進草廬卻又生生頓足,哪裡還有丁點女俠風範,分明是個兜不住事的女孩嘛。
“小妮子,你都問咱十幾遍了,再回你一次,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拜託,你就別走來走去煩人了。”被稱爲紀老的正是紀銘,他不耐煩道,不忘神色古怪的瞥了眼那張木板臉。雖說沒能抵抗住紀某人的諸多誘惑,選擇了跟着紀澤,但也別想他會有多少好聲氣。
驀的,閉目靜坐的紀澤霍然渾身一震,直令劍無煙與紀銘二人一時都屏住了呼吸。良久,紀澤忽的一聲輕笑,長身而起,施施然步出草廬。沐浴着金色陽光,他咧嘴衝廬外二人笑道:“多謝二位護法,讓二位擔心了。”
“誰擔心你!”兩個聲音不約而同道,一個是充滿嫌棄,另一個則是略帶嬌嗔。
“哈哈哈,那便算某家自作多情吧。”紀澤一樂,難得沒有鬥嘴,而是選一空處,練習起了五行拳,顯然其此刻心情大好。
切莫以爲他轉性成了彌勒佛,實是他今日修煉混勻真氣訣再有精進,想不樂都難。或因圓滿了結了紀虎的直念,這三日守墓期間,冥冥間他感覺自己軀體內少了些什麼,以至前所未有的心念通達,內息隨之通泰,打通任督二脈的進程也得以突飛猛進。非但遲滯近月的百會穴在兩日前貫通,就在剛纔,他還一舉打通了印堂穴,也即真氣灌入了所謂“藏神”的上丹田。
一套拳法打完,紀澤笑得更開心了。倒非他得以功力大進,而是他發現,他有了一份異於功法闡述的收穫,那就是他的“神”竟然有所躍遷。隨着印堂穴的貫通,他的六識變得極度敏銳,甚至隱約產生了一種玄之又玄的感覺,可以感受到一些武官難察的東西,恰似一流高手對身周危險的特殊感知。
這一躍遷對實際攻擊力幫助不大,但對閃躲保命卻是大有裨益。按照那套混元真氣訣的描述,這種情況本該出現於內勁大成乃至成爲一流高手,從而煉氣化神的時候,紀澤不確定這是否因爲自身腦域大開之故,可原因並不重要,對他這個智將而言,又有什麼本領比起保命本領更有意義呢?
衝紀父的墳頭恭敬的磕了四個響頭,紀澤懷着愉悅,離開了守墓三日的草廬。進入老槐村,這裡幾乎成了一個軍營。正有血旗老卒指揮着雛鷹屯新兵進行隊列晨練,其中不乏一些紀氏子弟,觀其泰然神色與規矩表現,紀澤心下滿意,紀斐倒也識相,此番送來的紀氏子弟且不說能力如何,至少沒有桀驁不馴抑或遊手紈絝之類扶不上牆的主。
昨日下午,紀斐低調來了趟槐樹村。除了送來錢糧物資與文武子弟,也帶來了幾個紀氏族人以及下人,或跪地賠罪,或一頓鞭打,或墓前懺悔,算是給得了勢的紀家人一個交代,也算熄了張氏與紀芙的怨氣。不過,按與紀斐之前商定,紀澤並不會前去蘄縣認祖歸宗,倒非氣仍不順,也非擺架子,而是預防日後有所不軌被朝廷定爲叛逆,是以低調處理與蘄縣紀氏之間的關係,免得爲其招災。
三日來,除了紀氏,也有郡縣的軍政官員聞訊前來槐樹村,拜謁與交好紀澤,更有許多鄉鄰送來子弟追隨,紀澤對此一概好言相向。而鄉黨宗族的子弟經過遴選,業已達到兩百多人,被紀澤抽調教導隊軍官,配上紀氏提供的刀槍弓盾,組建了一個滿編的雛鷹屯。加上南下隨行的人馬,以及一百紀氏私兵,紀澤在老槐村倒有超過一曲的人馬了。
唯一令紀澤遺憾的是,周新這個昔日袍澤並未能夠前來一見,但紀澤也不會婆媽,只待中午收拾停當便欲攜張氏等人率衆離去。然而,好似老天偏生要他此番見上週新一場,隊伍將發之際,本該於午時趕來匯合的馬濤卻直到傍晚才火急火燎的出現,更是帶來了幾名周家族人,以及周新遇險的突發消息。
“大人,雲德兄怕是中了奸人算計,竟被多家山匪聯合埋伏,此刻正兵困山中,且是以數百殘兵對三千賊匪,恐難持久,而南陽援兵卻遲疑緩進,頗有見死不救之勢。”馬濤躬身長揖,一臉期盼道,“大人,我等同袍一場,既然恰逢其會,可不能置之不理啊!”
南望莽莽大別山,紀澤目光一陣閃爍,繼而詢問爲首的周家族人道:“此番雲德兄被五六股山匪聯合所圍,張昌餘匪想聯絡邀買這麼多山賊出動,可非一日之功,定是事先早知消息。敢問雲德討賊是奉誰人之命?援兵主將是何人?援兵此時又在何處?”
“族兄此番乃奉南陽太守衛展之命!援兵校尉名爲衛勝,乃衛展之族侄。在下兩日前便已出山求援,可援兵迄今尚未抵達入山口。”那個名爲周遙的周家族人早已長躬不起,苦苦哀求道,“大人,族兄此番定是被太守所算計,除我周家勉強湊出百名私兵,恐將再無外援,還請大人相助,我周家定將銘感五內!”
紀澤已經大致理清脈絡,周新是劉弘培植的人,在南陽募兵立營未必不是劉弘摻沙子,以牽制衛展這個地方太守,此番遇險,當是不覺間捲入了高層博弈。這周遙是周新派出求援的使者,拼命殺出重圍卻求告無門,恰逢馬濤告知了自己所在,顯是將他紀某人看做最後的救命稻草了。
扶起周遙,紀澤再次南眺莽莽羣山,終是毅然決然道:“雲德乃我血旗故將,昔日同生共死,焉能不救?不過,此事不可聲張,你周家之人也須配合於我...”
一番交代,紀澤派出兩名親衛攜帶一隻最新培訓出的飛鷹,隨同幾名周家族人與周家那百名援兵會合。自身一行人則在水足飯飽之後,按原定路線出了老槐村西北而去,但入夜不久,紀澤便留下一隊雛鷹屯新兵,護衛張氏等一干婦孺文弱繼續上路,自身則帶着六百人馬趁夜折返向南,並未繞道更易行軍的南陽,而是直接撲入了大別山。
紀澤一行近半爲本地人,熟悉大別山的不在少數,一夜行軍,他們已入山六十多裡,天明時分抵達了烏鼓嶺。從這裡再往西南五十餘里,便是周新被困的虎跳峰。沒有繼續趕路,紀澤下令衆軍休息,並派遣熟悉地形的好手四下打探敵情,當然,遠行必帶的海東青,自也少不了被放出輔助偵查,而它的第一方向,正是西南。
此刻,西南五十里外,沐於金色晨輝的虎跳峰卻是一片愁雲慘霧,並不險峻的東、南兩麓,半山腰已被緊急修建了環形工事。六七百南陽郡兵則躲在工事內圈,焦慮迎接着新一天的到來。而他們對面,正有三千嘈雜不休的賊匪,駐紮于山豁險要,卻是卡住了虎跳峰向外的所有出路。
山嶺高處,鎧甲蹭亮的周新身形突兀,他左手端碗蛇肉湯,右手抓塊乾燒餅,正不緊不慢的享用着早餐,給人一股成竹在胸之感,可眼裡的血絲與不時閃過的焦慮依舊出賣了他。大軍已經被困三日,所帶乾糧即將耗盡,即便控制餐量,並配以採集捕獵,最多也就半飢半飽的挺至明日,可明日之前能脫困嗎?自個能攤上傳說中的絕處逢生嘛?
“大人,昨夜又有三十多名傷兵弟兄沒能撐過去。”親兵隊率黑着臉過來,低聲說道,“若是再無援兵帶來醫師藥材,怕是更多傷兵只能...”
三日前,他們這支千人隊伍在進軍途中突遭大股賊匪的埋伏,幸得周新經驗豐富,當機立斷,在敵匪全面展開之前,集中兵力殺散了虎跳峰上的一股賊匪,並緊急依山設防,抗敵圍攻,這才免於全軍覆沒,卻也傷亡兩百多人。豈料賊匪們見強攻難克,竟然卡住隘口,不緊不慢的圍困起了官軍。他們這兩日數度突圍未果,反而徒增兩百餘傷亡,如今可戰之兵僅剩五百,而缺乏醫治的大量傷兵更在接連死去。
“援兵?連賊匪都知道我等沒有援兵,否則又豈敢不急不慢的圍困我等?”周新苦澀一笑,拳頭卻已將手中那塊燒餅捏成了麪糰。入山前他便覺此戰不易,但他被劉弘青睞不假,畢竟受衛展節制,只得奉命入山,可他想過衛展意欲令他損兵折將甚或大敗虧輸,卻萬萬沒想到對方竟敢勾結賊匪,致自己和千名官軍於死地,狠絕至此!
“梆、梆、梆...”就在此時,一陣梆子聲在嶺下響起,伴隨着八百嘍囉亂哄哄的涌至。隊伍擺開陣腳,幾名首領模樣的人排衆而出,個個惡聲惡相。居中爲首一人皮膚黝黑,身材普通卻肌肉緊繃,看長相與漢人略有差異,此人號爲張太歲,正是此番張昌殘匪的首領,也是這羣山賊們的臨時盟主。
跨至陣前,張太歲扯開喉嚨,衝山上叫道:“山上的官軍弟兄們聽了,你等已被官府所棄,中了奸人算計,何必再執迷不悟?想要活命的,只要下山投誠,追隨我張太歲,定保你等吃香喝辣,豈不勝過做那餓死鬼...”
“......”山上無語,唯有隱約的嗤笑傳來。這張太歲出身義陽山蠻,本即大別山賊匪,陰狠狡詐,窮兇極惡,行事狠絕,前年跟着族人張昌鬧了一圈農民起義,事敗後拉了些潰兵,轉回來再做了擁壯近千的山大王,可他的惡名依舊爲人所知,真沒官軍敢相信他的話。
吼了一陣毫無效果,張太歲暗悔自家往日食言太多,索性一揮手,吩咐一衆嘍囉道:“弟兄們,開罵!”
於是,虎跳峰下,這一撥吃飽喝足的賊匪開始了新一日的挑釁罵陣:“山上的賊廝鳥們,有種的下來啊!你們不是官軍剿匪嘛,咋跟烏龜似的貓在石頭縫裡?哈哈哈哈...”
“......”山上依舊無語,卻是沒人回罵浪費力氣。事實上,這兩日官軍並非不敢出戰,實在是山下的賊匪們太過奸猾,只要官軍下山,賊匪們就後撤,逗引官軍前往不利地形再行開戰,左右賊匪們吃飽喝足也不怕浪費氣力折騰。周新自不願白吃虧,每每只能撤回。三番兩次下來,本就缺糧少藥的官軍也就不願再跟着折騰,卻也成了不敢出戰的受氣包了。
虎跳峰高處,周新掃眼一個個沒精打采甚至目光呆滯的己方軍卒,心中頹然,更知不能這般繼續了。默默的吃完早餐,直至灌下碗中最後一口湯水,他霍然站起,點指幾名傳令兵,斷然吩咐道,“你去通知伙伕,莫再節約糧食,安排至晚餐清光。你等分頭傳令,讓弟兄們輪班警戒,吃飽休息,務必在白日養好體力,今夜我等最後一次突圍!”
“諾!”一衆傳令兵凜然應諾,個個面露決然,顯然已有決死之心。
“大人,要不,要不,晚上你我換甲,您便從後山遁走,憑您身手,目標又小,當能走脫。”那親兵隊率卻是忠心,待得他人走開,附耳周新道,“大人若能逃生,至少可以照顧我等家小,甚或爲我等報仇啊。即便此戰慘敗,荊州暫時容不下您,您大不了還可再回血旗營嘛。”
“休得胡言,弟兄們本就是被我連累至此,我又何顏...”望着這名與自己一同離鄉從軍,一同轉戰河北,一同暫居血旗營,一同投入荊州軍的鐵桿心腹,周新心中溫暖,鼻頭髮酸,卻是斷然拒絕道。
“唳!唳!唳!”然而,不待周新與這名心腹親衛進一步互訴衷腸,甚或虎淚奪眶,天上突然傳來一聲聲嘹亮的鷹啼。仰首看去,二人頓時呆如木雞,繼而目露異彩。卻見虎跳峰上空,竟然多了一隻盤旋的大雕,渾青一色,雙翼平展,盤旋疾飛,好一個鷹擊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