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一回 機關算盡

永嘉元年,四月二十二,戌時二刻,晴,對馬城。

天色近黑,對馬城頭,國主宗道南帶着一衆心腹,正在心情複雜的南眺對馬港方向。今日血旗軍不曾前來攻城,而近午時分開始,東方洋麪便逐漸有煙火隱約升騰,不消說,定是倭方援軍抵近,正與血旗水軍交手。至於結果,儘管他們都在這裡翹首以待,但心底還是基本相信倭軍會贏,畢竟人家倭軍可是人多勢衆,且是早有預謀嘛。

“啪!”不遠處的另一堆人裡,不知是哪個倒黴蛋說錯了話,被賞了一記響亮的耳光,繼而是平田生那不無焦躁的咆哮:“混賬!我大倭兩萬勇士,還是由我家國主親自統率,城外的血旗軍不過近萬,且水軍不過兩三千,焉能阻止國主大軍前來?爾再敢胡言亂語,動搖軍心,本將砍了你這廝!”

一聽這個聲音,宗道南不禁面泛厭惡,自從那日平田生自主點起烽火求援,對馬一方對倭軍便提高了警惕,更多了質疑。而宗道南暗令己方軍卒在守城之際玩太平拳,推倭軍做冤大頭送死,久了也被平田生等人漸漸察覺。雙方關係已然有了明顯裂痕,若非城外尚有血旗大軍逼迫,天知道對馬城內會發生些什麼?

“哼,一幫蠻荒海島來的貨,就是野蠻粗鄙!”自有會看眼色的宮衛統領替主子開口抱怨,左右掃眼之後,其人更是附耳勸解道,“大王無需煩惱,似平田生那等蠻勇無謀之輩,焉能是大王對手?待會倭軍登陸,臣下定可將之誆去城外,叫他們一去不返,大王也就無需再爲他們厭煩了!哼,血旗軍都要退了,還要他們在城中作甚?”

“噓!漢人有語,臣不密則失其身,君不密則失其國,只管待會按計劃見機行事便可,此間休再多言!”宗道南象徵性瞪了眼這名不知輕重的宮衛統領,正欲多教導幾句,以排解心中煩躁,他驀然眼瞳緊縮,就見南方海港方向竄起了大火,隱約還有呼喝之聲。

“哈哈,定是大率擊敗血旗水軍,統帥大軍殺來啦!”倭人一邊,頓時歡呼雀躍,不知是誰又哭又笑道,“我等堅守對馬至今,披肝瀝膽,三軍用命,終於雲開見日啦,嗚嗚...哈哈...”

要說城內倭軍的確不易,儘管守城是別有居心,但那是真心守城,故而數日下來,又被神火突襲又被友軍坑算的,兩千大兵如今已然去了七百,比人家東道主還多了兩百傷亡。三成多的戰損對於任何一支隊伍而言,都能算作傷亡慘重了,也無怪乎倭軍一方乾脆與對馬一方各站一團。而且,只待援兵大軍進城,哼,也該有怨報怨了。

自然,宗道南可沒興趣體會倭方軍兵的悲喜,他死死盯住港口方向,心底則是五味雜陳,既希望倭軍永遠打不上岸來,因爲倭軍若是擊敗漢人掌控對馬大局,或許他宗道南就該做傀儡甚至直接下海餵魚了;他又希望漢人永遠也不能打退來援倭軍,因爲倭軍若被打退,他對馬城或將迎來漢人的真正猛攻。好吧,他其實就是希望港口這場戰鬥打到天荒地老,最好兩方一起死光光。

“直娘賊,都打了這麼久,怎麼還沒個結果?要不,派些探哨出去闖一闖?”各抱心思的對馬與倭軍兩方,一轉眼便已看了小半個時辰,可戰況依舊,終於有人開始抱怨起來。

“探哨有個毛用!別個有騎兵巡哨,少量探哨出去就是送死。叫我說,左右大軍都在登岸了,咱們不如一齊殺出去接應,裡應外合,內外夾攻,定可一股而下...臥槽,不會咱們那些當官的被打怕了吧,怎生這會還不出城接應...”另有聰明的有心人開始在城頭鼓譟,而這個大膽刺激的主意頓如遍野滋生的春草,迅速佔據了城頭守卒們的輿論空間,更刺激得倭人軍將們蠢蠢欲動。

似被氣氛感染,平田生撥開身邊倭方軍兵,大喇喇走到宗道南不遠,微微欠身爲禮,口中則故作徵詢道:“大王,眼下港口方向戰事正急。有血旗軍重兵防禦,我大倭援軍搶灘登陸難免受阻,傷亡慘重不說,甚或被迫無功而返。是以,本將意欲率軍出城協助,不知大王可否派出貴軍攜手?”

如此順利!?宗道南心中狂跳,下意識就要滿口答應。須知外面來援的倭軍與血旗軍對耗一場之後,當剩餘不足萬,戰力更將明顯弱於血旗軍,而他對馬城尚有近三千的青壯夷兵,只要平田生這支倭軍出了城,他對馬國一時還真不虛倭人翻臉來硬的,左右城中蓄水加上雨水頻繁,撐上兩三月不成問題,保住基業也就有望了。

然而,正當宗道南就欲開口之際,驀然瞥見平田生焦急神色下,那雙狹長細目中隱約閃過的一道冷光。腦中電轉,宗道南直接改口道:“將軍莫要着急,要相信貴國主,相信援軍實力嘛。況且,天黑夜深,四野暗沉,安知那些火燒喊殺不是漢人故意而爲的陷阱呢?”

天可憐見,宗道南這一次明明是料事如神,話語出口後卻頗覺自己的拒絕理由太過單薄,甚至有點臉紅,畢竟聽來太膽怯了,這麼久下來,可還沒誰懷疑港口之戰不是平糴堝援軍在登陸。須知目前爲止,像是後世地中海大海戰,拜占庭憑藉希臘火兩度大敗十倍於己的奧斯曼艦隊,那等海戰戰例還鮮有聽聞,可不好指望別個杞人憂天不是?

“呃?大王,大王所慮也不無道理,那,那麼就先如此吧。”平田生初始顯然驚愕於宗道南的蹩腳理由,但令宗道南訝異而失落的是,平田生接下來並未像往常一般叫囂不停,而是淡淡應了一句,繼而直接行禮退去。隱隱的,宗道南甚至感覺,平田生那廝在轉身之際,好似鬆了口氣。

這一刻,宗道南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耳光,再衝過去給平田生正反補上幾輪!這就好像有人來請吃飯,自個很想去卻得含蓄的推拒一下,結果別個扭頭就走,僅撂下句不吃算了。這該怪他宗道南太過謙讓,還是該怪平田生太沒誠意?甚或這廝壓根就是在試探什麼?

“看那邊,東方那邊也打起來啦!”彼此心懷叵測間,就在宗道南心中暗急之際,忽有城頭軍卒手指東方喝道。循聲看去,那是對馬島東部海岸唯一的一處小漁港,此刻正大火升騰,喊殺聲起。

“看那邊,西南那邊也打起來啦!”不一刻,又有城頭軍卒手指西南喝道。循聲看去,那邊的島岸同樣大火升騰,喊殺聲起。

“大王,看來倭人援軍登陸不順誒,都開闢第二和第三戰場了,若非咱對馬島也就這麼三處適合登岸,只怕他們還會再開闢幾處吧,嘿嘿!”宮衛統領再次附耳宗道南,幸災樂禍道,“大王,依臣下愚見,咱們不妨坐山觀虎鬥,就這麼耗着,看那平田生着急滾蛋不?”

“好,正該此理!”宗道南欣然點頭,身體不禁有點顫抖,緊張、興奮兼而患得患失。國小民寡還想保住基業,就只能在鋼絲繩上跳舞了。不知爲什麼,宗道南想起了給自己招災的弟弟宗生米,免不了又是一通咬牙咒罵。

“大王,城外戰事緊急,還望大王發兵裡應外合,打破血旗軍沿岸防線,迎接我大倭勇士登島解困!”平田生再次過來請命道,看其這次的神色語氣,倒是真的有些着急了。

“將軍莫要着急,要相信貴國主,相信援軍實力嘛。況且,天黑夜深,四野暗沉,安知那些火燒喊殺不是漢人故意而爲的陷阱呢?”一模一樣的答覆,可宗道南這次卻比方纔要淡定許多,“萬一漢人趁我大軍出擊之機,反而突襲我對馬城,豈非得不償失?”

“大王,我大倭勇士可是爲了相助你對馬國才發兵對抗血旗軍,並正爲此浴血奮戰,難道大王卻要在此袖手旁觀嗎?”平田生面露不耐,偏生此刻有求於人,他還是壓下火氣道,“我大倭勇士尚餘一千三百,我可帶出一千,餘者留下照顧傷患,還請大王出兵兩千,助我出城助戰,相信剩餘軍卒足夠大王暫保對馬城!”

“非是本王袖手旁觀,實因漢人狡詐,三千大軍出去,別說裡應外合,怕連漢人那六百騎卒都抵不過,只能是送死!將軍不會以爲漢人會留着騎卒陣地作戰吧?本王又徒姑奈何?”宗道南言辭鑿鑿,正說中平田生的忌憚之處,也是其非要拉着對馬軍出城的根由,卻也辯駁得有理有據。

“......”

各懷心思的二人,藉着對馬島周邊戰火四起,就此在城頭上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辯起來。只可笑這般勾心鬥角間,數度被他們提及的漢人有詐這一關鍵點,卻渾然不曾真正進入他們的思考範疇。

而愈加焦躁的平田生更不知道,城外有許多人此刻比他還要焦躁:“咋還在城內磨嘰?直娘賊,只能再添最後一把火了!天殺的對馬烏龜們,這些木料可都是哥臨時準備的,再不出來就要點光啦...”

“看啊,那邊,西邊也打起來啦!”對馬城頭,又有倭夷軍兵驚叫起來,隨即就是議論紛紛,“那邊好似沒有適合登陸的地點誒,看來援軍已經被逼急了啊。”

“大王,西邊都是丘陵山地,漢人騎兵總沒辦法阻擋我等出兵了吧。本將只要貴方出兵一千,就一千,便足以打開一個缺口,引導我大倭勇士登陸救援。”感覺到戰況危急,平田生已然目中噴火,索性威脅道,“倘若大王依舊不允,本將只能率本部千人出兵,相信損失雖重,也能接應援軍,但若那樣,哼,只怕貴我雙方就再難交好了!”

憋着勁兒站鋼絲至今,宗道南其實也快繃不住了,能用一千老弱夷兵陪送出這一千瘟神,他已可以接受,而這樣的一千老弱,他下午已然令人遴選了。面色數度變幻,他終是一咬牙道:“好,就依平將軍所言。”

“宗水洛,由你帥一千部衆,配合平將軍出西門,前往海岸接應友軍。”轉向一名族中心腹軍將,宗道南眼睛一眨,意有所指道,“須得提防有變,定要將弟兄們活着帶回來...”

“吱嘎嘎...”封閉已久的對馬西城門終於打開,心急火燎的平田生急不可耐的衝出,率着一千倭軍下坡上坎,直奔西方海岸,其間,他也不忘留下些許軍兵,緊密聯絡着一步三搖的對馬夷兵,以防他們掉隊掉得太離譜。當然,這一軍情很快便被送至對馬島西方海岸,負責島西戰場的血旗左軍校尉夏山虎手中。

“誒,天開眼呀,不枉咱們繞着海岸轉半天點火啊,哈哈,殲敵大功,還有破城大功,這次好處終於落到咱們左軍頭上啦!”聽得信騎稟報,夏山虎立馬咧開大嘴,可勁吵吵起來,“岸邊的弟兄們加把勁,演得再熱鬧些,再激烈些,還有,通知那些埋伏丘林間的兄弟,都給老子藏好了,誰要露了餡,壞了大夥兒的功勞,事後老子就讓他挨全軍的批鬥...”

對馬城頭,目送平田生等兩千人馬的綽綽黑影,消失在高低起伏的城西丘林間,宗道南收回森寒徹骨的目光,將之投向城中東南角的倭軍營地,冷聲喝問宮衛統領道:“怎麼樣,我對馬大軍可曾集結?留守倭軍可有異常?”

“大王足智多謀,運籌帷幄,那平田生再是詭詐,又怎能躲過大王的算計?”宮衛統領先是一記馬屁送上,這才陰陰笑道,“除了城頭既有守卒照舊,我方千五精兵已然暗中集結,直待大王一聲令下。至於那三百倭軍,哼,依舊佔着東南一角城頭,頗有警惕,看樣平田生臨走之前,沒少交代他們死死佔住那片城頭。”

“嘿,倭人果然狼子野心!還指望登島戰畢,靠那三百倭兵爲他們打開我對馬城門,裡應外合嗎?”宗道南目光幽幽,嘴掛譏嘲道,“既然出去了,就別回來了。不過,咱們最好甭鬧出人命,日後難以轉圜,還是先禮後兵吧。這樣,請王后出馬慰問城頭守卒,親自將夜宵給那幫小矮子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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