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二年,六月二十七,寅時,晴,文谷水東岸,落葦灘。
太原盆地西部,是丘嶺起伏的呂梁山脈,作爲太原郡大陵縣與西河郡離石縣的天然分界,文谷水源自呂梁北段,東南而下匯入汾水。落葦灘則是文谷水下游所連的一處蘆葦蕩,平素積水爲灘,僅在夏季水漲時方成淺湖,且非本地老漁夫,常人很難分辨入湖的行舟水道。
月明星稀,河風徐徐,蛙叫蟲鳴,難得清涼的夏夜,落葦灘深處,此刻正潛藏着一支船隊,大小船隻三十餘艘,桅杆放倒,皆爲瘦長尖頭的快船,最適水面作戰。幾艘對於文谷水可謂大船的千石快船,其船首更是安裝有猙獰的鐵質撞角。這支潛藏於此的船隊,正屬血旗營的兩千白洋水軍。
落葦灘外,四野一片寂寥。從去年匈奴舉旗叛晉,這片位於晉陽離石之間的必經區域,已被大軍數度穿行蹂躪,原本的雞犬相聞早成了斷瓦殘垣。今夜,又一支軍馬藉着夜色,悄然前至這裡,近胡駐足,人馬分處,現出爲首統帥,正是慣於摸黑作祟的紀某人。
“咕咕咕...”“呱呱呱...”好一番鳥語切口之後,蘆葦蕩中駛出一葉扁舟,數名赤足短打的大漢上得岸來,爲首者正是白洋營別部司馬,水軍校尉張銀。被引至紀澤面前,他立馬率衆行禮,繼而手指身邊三人,一一介紹道:“將軍,這位便是彭丘,暫編水一曲軍候,這位是吳達,這位是袁鼎,二人皆暫編水軍屯長。”
根據之前得到的彙報,吳達與袁鼎爲兩個幫派推出的領兵之人,彭丘則是西河水軍出身的義軍統領,他們的人馬已與楊威所統的一屯滹槽幫衆整合爲兩個暫編曲,軍候各爲彭丘與楊威。而幾方人馬的眷屬,也已趁着血旗營洗劫樂平烏桓的混亂,遷入了三十六寨,如今可謂是真正的自己人。
“諸位弟兄辛苦了,這三位便是仗義抗匈的汾河英雄吧,果然一身豪氣,威武不凡,我血旗軍得三位加入,可謂如虎添翼啊。”紀澤堆上笑容,熱絡寒暄道。言說間,他打量三人,皆皮膚黝黑,精悍利落,顯是長居水上的好漢,尤其那個彭丘,不光中氣充沛綿長,舉止更顯沉穩氣度,一看便是胸有丘壑之人。
彭丘三人忙再次行禮,由彭丘出言道:“久仰將軍大名,將軍橫掃上黨,斬殺惡酋劉景不算,最令我等敬仰之處,乃將軍遭受幷州軍算計之後,爲了抗匈仍能不計前嫌,出兵西征,這等胸襟,這等大義,委實令我等喟嘆不如!能投入血旗營,追隨將軍抗匈,實乃我等榮幸!”
“過譽了,過譽了,哈哈,好,今番我等就深明大義,掃虜蕩寇,相助幷州軍一把,將匈奴打得落花流水,哈哈。”紀澤大笑,心中不免得意,自家的付出還是有回報的嘛,至少這彭丘顯是對己心折,隊伍也由此膨脹再膨脹啊...
由水軍人員引領,四千騎軍進入蘆葦蕩,於預設好的露營地修整。紀澤則召來水騎兩軍的軍候以上軍官,在中軍大帳議事。他率先詢問道:“如今幷州軍到了哪裡,是否已與匈奴人交戰?”
“稟將軍,我軍探哨察知,昨日下午,幷州軍剛剛借浮橋渡過文谷水,明日當會繼續西進,若無異常,預計兩日後可達匈奴人設防的斷石口。若能突破,便可兵臨左國城了。”作爲水軍最高統領,張銀出言解釋道,“匈奴人回縮所有兵馬,在斷石口一帶修築了十數連營,看架勢是要死守呂梁山防線,目前尚未與幷州軍正面作戰。”
所謂斷石口並非某一個山口,而是呂梁山中段的一片低矮丘陵區,就整個山脈而言如同豁口。這裡是幷州越過呂梁山脈,通往河套地區的主要通道,而匈奴人的左國城則在呂梁山脈西麓,河套地區幾字形黃河的東岸偏北位置,屬黃土高原邊緣地帶。
聽得張銀所言,紀澤皺眉道:“也即是說,匈奴人並未半渡而擊,甚至不曾利用騎兵奔襲來阻擾幷州軍過河?”
張銀卻是垮下臉道:“襲擾倒是有過,但規模不大,並未真正對幷州軍產生影響,或是幷州軍人多勢衆,設防也足夠謹慎,想來匈奴更願將戰場設在更有地形優勢的斷石口防線吧。只可惜如此一來,我白洋水營若欲參戰,卻無法發揮水戰優勢了。有四千騎軍在,這叫兄弟們如何立功啊。”
或因心底就覺幷州軍會大敗虧輸,紀澤卻沒張銀對戰局那麼樂觀,他皺眉道:“就先別想着搶功了。去年臘月,司馬騰曾遣將軍聶玄率兵平叛匈奴,那時匈奴尚還勢微,幷州軍明顯勢大,劉淵便是主動出兵,與之對戰於大陵文谷水防線,大敗玄兵。而今局勢與那時看來何其相似,劉淵絕不會怯於幷州軍勢大,連出兵阻攔渡河都不敢。”
衆人皆若有所思,段德則眼前一亮,主動出言道:“將軍莫非是說,劉淵是故意讓幷州軍順利通過文谷水,進抵左國城。那麼,劉淵莫非,莫非已有把握在斷石口抑或左國城下大敗幷州軍,這是誘敵深入,從而令幷州軍有來無回?”
說到後面,段德業已面色陰沉,甚至略顯悚然。紀澤滿意於他的反應,衝其點點頭道:“這僅是紀某猜想,並無旁證,抑或匈奴人僅是希望拉長幷州軍糧道以便襲擾。但若幷州軍真的兵敗斷石口,彼時匈奴人只需出一偏師,搗毀文谷水浮橋,這文谷水便將成爲阻擋敗兵逃生之天塹,幷州軍將片甲難歸,幷州更將徹底淪陷!”
“幷州軍十萬之衆,倍於匈奴,且軍械精良,弓弩衆多,步騎配合之下,匈奴人再強,恐也難言必勝吧。”一片沉默中,好戰分子劉靈卻是反駁道。鑑於其武藝高強,此番紀澤將之任命爲暫編騎三曲的軍候,用以壓服新編胡人軍卒。
對劉靈這天不怕地不怕的莽夫性格,紀澤也是無奈,只得苦笑道:“兵者,國之大事也,未慮勝先慮敗。這十萬幷州軍可非司馬騰一人所有,而是我漢家抗匈主力,輕忽不得。”
“哎,某原以爲雙方會在大陵交戰,以雙方各僅數百水軍之弱小,白洋水軍自可橫行文谷水,再配合騎軍機動,我血旗營定可影響戰局。而今情形,水軍自不可上岸充當炮灰,卻僅能用作保障浮橋暢通,給幷州軍留條後路了。”沒等衆人再行討論,紀澤斷然道,“此行紀某再次帶來一批牀弩,便裝上船隻,充當水上炮臺。水軍還是藏到必要之時,再突然殺出落尾灘,控制文谷水近岸吧!”
“諾!”張銀沒精打采的應道。一衆水軍軍官皆難掩失望之色,辛辛苦苦折騰半天,結果只能憋在這裡當替補,焉能開心?
見此,紀澤笑道:“若實在無聊,夜間可出去活動一下,多蒐集些渡船,屆時或可用來搭建浮橋呢。”
白洋水營副司馬劉傑卻是插言道:“將軍莫非需要過河,我等現有戰船便已足夠將軍一用。”
“浮橋是爲萬一所用,卻不好佔用戰船。”紀澤一陣沉思,搖頭笑道,“騎軍就無需過河了,西岸臨近戰場,必然探哨衆多,難以掩藏。我與騎軍在此修整一個白日,明晚離去,若有需要,鷹訊聯繫便是。”
“將軍,卑下這裡有衆多熟悉本地之人,不論陸路水道,還是呂梁山徑,但有嚮導之需,聽憑調遣。”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彭丘卻是冒了一句,看向紀澤的目光中不乏明悟...
白日修整,入夜後血旗騎軍隨紀澤再度出發,沿文谷水西北而上,直奔呂梁山脈。紀澤不會去填正面戰場的絞肉機,橫穿呂梁山脈北段,大迂迴繞至匈奴人背後,配合幷州軍突襲斷石口防線,從而重創匈奴,這是除了水騎在大陵配合作戰外,他此番兵出太行前便想到的一個方案。雖然冒險,卻是他這四千騎軍最大發揮作用的方法了。
有白望山這個老幷州在,加之彭丘提供的嚮導,血旗營尋得一條荒廢山道,連夜專入呂梁。因爲此地距離南方離石戰場已有兩百多禮,雙方並無兵馬把守甚至巡邏,是以行路雖然吃力,但並無波折。
山中行有一日,前方窄道邊的半山崖上,紀澤卻是見到了一個廢棄山堡,橫在山道頂上,若有數十人在上駐守,隨便推些滾木礌石,再拋些箭矢火罐,便有千軍萬馬想要穿過這處山道,不付出性命千條,恐也千難萬難。
有特戰曲在前擔當伺候,這個山堡定已無有威脅,紀澤倒是起了好奇之心。傳令大軍暫歇,他帶上十數親近之人,索性登高一觀。上堡的小徑是不到半丈寬的石階,貼着山崖開鑿出來,盤旋曲折長有百丈,絕對的一夫當關。
進得盡頭的石堡,卻是一個石質庭院,坐落於一塊斜深出崖的天然巨石。堡內除了幾間落滿灰塵的石屋,以及院中明顯是烽火臺的石欄,別的早已空空如也。看角落中的木渣,怕已空置有數十年了。
“嘖嘖嘖,如此山中,修建這等碉堡,真是不易,這修建運營需要耗費多少啊。更奇的是這塊巨石,竟然長在崖上,也得虧古人能尋得此處,咱這次也算開眼了。”紀銘四下端詳,感嘆連連。自從紀澤在蘆蕩池遇刺受傷之後,刀子嘴豆腐心的紀銘頗覺不安,但凡紀澤再有外出冒險,倒是儘可能隨護了。
鬼斧神工的巨石,巧奪天工的石堡,怎奈荒廢已久,紀澤不由感慨的詢問隨行嚮導道:“老李頭,這石堡叫什麼名字,建有多少年了?”
嚮導摸摸後腦勺,訕然答道:“這裡最早稱作什麼已經沒人知道,如今被山民稱作廢石堡,大概建於漢末建安年間吧。聽老人說,那時漢家勢微,河套落入胡人掌控,有胡人會從這邊溜入幷州打草谷,官府便修建了這個石堡防禦這條山道。”
紀澤奇怪道:“如今河套仍被胡人佔據,什麼鮮卑、匈奴、羌氐等等混亂的很,爲何這個石堡會廢棄了呢?”
“因爲匈奴內附了啊!”那嚮導面露怪異,不無譏嘲道,“山道西口之外一直被匈奴人掌控,他們後來內附,堂然得了離石,若想打草谷,斷石口那麼寬敞,根本無需廢事走這條陡峭山路了,這石堡自然廢棄了啊。”
紀澤啞然,黯然,憤然。得勢之時叛亂侵略,平勢之時襲擾打草谷,弱勢之時便內附羈縻,這些胡人纔是真正的戰略高手,分明就是將外寬內忌的漢家當做冤大頭嘛。而這個石堡的興廢,不正表徵着漢末動亂百年,漢家勢力的一退再退嘛。一時間,他頓覺索然,再沒了賞古之興...
用了兩日時間,隊伍無驚無險的西出呂梁,抵達了河套邊緣的黃河東岸。這裡即是後世楊家將與折家將發源之地,地處黃河與呂梁山脈間的一段狹長地帶,丘林草原間或交替,北上可出長城直達陰山草原,西行數十里渡過黃河便是古上郡的河套地區,南下兩百多裡即可攻抵離石左國城。
依舊晝伏夜出,四千血旗騎軍轉道南下。或因大戰集結之故,沿途幾乎未見散居放牧的匈奴牧民,但行不到五十里,前方探哨卻已偵查到了匈奴巡哨,且批次頗爲頻繁,只是,放出海東青高空偵查,並未發現異常。抓了活口訊問,匈奴巡卒只知這是爲了戰地警戒,對於警戒距離爲何放得如此遠,卻是一無所知。
匈奴人莫非知道小爺會來背後捅刀子?某片丘林中,得知稟報的紀澤眉頭緊皺,旋即搖頭否定了自己的這一想法。爲了保障偷襲的突然性,這一方案他事前連自己人都少有透露,屯長以下軍卒皆是入山後才知曉行動目標。那麼,匈奴人此舉僅是謹慎,還是別有原因呢?
一時理不出頭緒,可時間不等人,匈奴人發現巡哨失蹤,必會加大探查力度。偷襲計劃到了這一步,自不能輕言放棄,既然直接南下不通,那就繞道吧。紀某人手指西方,毅然決然道:“渡黃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