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元年,十月初十,戌時,雨,濟河北岸。
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悽風冷雨,濟河岸頭,就在血旗營兩軍會師太行之際,他們的老東家司馬穎正望水興嘆。遙想年初,他討滅長沙王,以退爲進,自離洛陽,率衆北渡濟河,大軍浩蕩,士民相迎,如日中天,何等的風光;可今時今日,他折戟沉沙,黯然收場,敗離河北,南逃再渡濟河,大軍已沒,無人問津,聲名掃地,卻是何等的落魄!
回望身後那片露營之地,隨從寥寥百人,帳篷寒酸五頂,燈火可憐三盞,這便是一個皇帝與他一個皇太弟的臨時行宮了。一陣憋悶,司馬穎禁不住腹中運氣,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啊!兩月前,石超大軍蕩陰大勝司馬越聯軍,擄得傻皇帝北入鄴城,當日司馬穎接駕之時,還曾如此腹誹過自己的這位皇兄,豈料造化弄人,僅過兩個多月,他自己便與哥哥一道不如雞了。
其實司馬穎自知,眼前這一切更多是一種裝樣,爲下野的自己爭取同情,他司馬穎遠未山窮水盡到此地步,只要願意,一個時辰內他便可自行恢復奢華氣派,但是,可恨那些沿途的官府士族,咱在這韜光養晦玩低調,爾等就不能主動送來臺階,真就瞎眼了聽之任之嗎?
這即《晉書》所載:“安北將軍王浚遣烏丸騎攻成都王穎於鄴,大敗之。穎輿帝單車走洛陽,服御分散,倉卒上下無齎,侍中黃門被囊中齎私錢三千,詔貸用。所在買飯以供,宮人止食於道中客舍。宮人有持升餘粇米飯及燥蒜鹽豉以進帝,帝啖之,御中黃門布被。次獲嘉,市粗米飯,盛以瓦盆,帝啖兩盂。有老父獻蒸雞,帝受之。至溫,將謁陵,帝喪履,納從者之履,下拜流涕,左右皆歔欷。及濟河,張方帥騎三千,以陽燧青蓋車奉迎。”
“子道,待得明日過河,那張方便應前來接駕了。屆時,本王將再無倚仗,或該如這河水東逝,漸被世人所忘了吧?”良久,司馬穎淡淡開口,不無自嘲。
“大王何出此言?月有朔望圓缺,海有潮漲潮落,但有勾踐臥薪嚐膽在前,大王不過一時失意,他日風雲際會,自可乘風化龍!”緊候一步爲司馬穎撐傘的盧志溫言道,語氣堅定,卻不知心中何想。
“呵呵...”司馬穎苦澀一笑,還欲再說,眼角餘光卻瞥見一名風塵僕僕的黑衣人疾步走來,頓時收了面上落寞,醞釀雲淡風輕之態,直到那人走近也不曾回頭。
那人身材瘦削,個頭中等,屬於丟入人羣中便難入眼的一類。行至司馬穎身後五步,他不顧地面泥濘,立即單膝跪地,恭敬道:“影衛程三拜見大王。途中因被宵小阻撓,故而遲歸,至此方得追上大王,還請大王恕罪。”
“是啊,歸來委實太晚,本王都已敗走麥城了。起來說吧,你去聯絡匈奴人,那劉淵緣何動作如此之緩?”司馬穎這纔回身淡淡道,語雖不悅,卻未怪罪。影衛是司馬穎收羅江湖人物組建的一股私人力量,主要執行暗中之事,而程三這種程字打頭的核心骨幹,則是自小便被司馬穎母族程氏所收留培養的孤兒,最是衷心不過,司馬穎此時自不會對其嚴苛。
“那匈奴劉淵的確起兵了,但卻並非援救河北,而是意欲自立!”程三依言起身,不無憤慨道,“枉大王表其爲冠軍將軍,監五部軍事,之前在左國城,卑下一再催促其出兵河北,以援助大王,其人卻一再推三阻四,待得我軍平棘戰敗,乃至鄴城失守,其更不再理會卑下。卑下私下查訪,方知其正欲年內自立一國,竟還預定國號爲漢!”
“混賬!匈奴胡狗,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非但巧言令色,誆騙本王,竟還敢趁我大晉疲敝,分疆自立,奪我司馬家江山!他日我若再掌大權,必將大舉王師,滅其全族...”司馬穎禁不住咆哮道,真的是怒髮衝冠。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可恨竟敢取國號爲漢,一羣胡蠻,辱我漢家無人乎...”盧志也不禁憤然斥罵。
濟河岸頭,主臣二人對空好一通義正辭嚴,總算撫平了激憤不已的民族熱血。末了,司馬穎撣撣衣袖道:“罷了,匈奴人起兵幷州,便讓司馬騰那廝去頭疼,我等還是先回帳避雨吧。對了,程三你可知是何宵小在途中阻攔於你?”
“晉陽宗!除了他們還能有誰!”邊跟着司馬穎返回帳篷,程三邊恨聲道,“此番他們派出多名好手,在幷州便開始追殺於我,沿途還有各地官府配合搜拿,卑下只得改道井陘,幾經週轉。孰知半途對方更有一名年輕高手加入,其人號‘劍無煙’,不過二九少女,卻有巔峰暗勁實力,卑下不敵負傷,東躲西藏數日,幸逢趙郡生亂,官府自顧不暇,這才擺脫他們追殺,卻仍折了不少手下。”
“劍無煙?是無顏抑或無鹽吧,哼哼!”司馬穎不無惡意的哼哼道。當然,以他如今處境,也只能幹哼哼過過嘴癮,卻是不願也不敢就此再爭鬥折損的。
那程三也是有眼色的,看出司馬穎心情不佳,更無意糾纏此事,眼珠一轉,便賠笑着轉移話題道:“說來,此番卑下路過趙郡,卻是聽得一件趣事,頗令人暢快。大王麾下有一軍候名爲紀虎,隨石超將軍潰於平棘,孰知其人竟在趙郡以二十餘潰兵起家,組織受難百姓,稱血旗軍,四下襲殺胡騎,神出鬼沒,聲名遠播。短短半月,血旗軍竟已斬殺胡騎不下七百,趙郡留守鮮卑軍幾被殲滅殆盡,段務勿塵之愛侄段烏根也在其列。據說段務勿塵大怒,已遣千人對奔赴趙郡征剿,王浚更在各地懸賞海捕血旗軍。”
“哦?有這等事?哈哈,這下王浚那廝該吃癟了吧!”血旗軍的戰績算下來的確驚人,對頭吃癟更令司馬穎愉悅,閒着也閒着,他便不無好奇的追問道,“據我所知,石超平棘一戰,數萬大軍參戰,胡騎折損也就兩千,卻不知這紀虎兵微將寡,何以有此戰績?”
見司馬穎感興趣,程三自將血旗軍之事繪聲繪色的娓娓道來。他數日前恰在元氏縣,而血旗營在周家莊園以及之前的作爲更被獲釋百姓傳得沸沸揚揚,是以程三對之頗爲清楚。一番評書下來,倒將司馬穎聽得眉飛色舞,畢竟他也僅是二十五六的年紀嘛。
“哈哈,的確陰狠狡詐了點,但殺得好,本王喜歡,對那些胡狗,就該通通築成京觀...”待程三講完,司馬穎禁不住哈哈大笑道。
正開心間,帳簾掀開,一名打扮與程三相若的黑衣人近得帳來。與程三微微點頭示意,來人半跪行禮道:“程大見過王爺,見過長史大人。方纔收到魏郡急報,王浚仍在大搜大王親信,我方又有一撥潛伏人馬爲幽並聯軍查貨,近兩百人折損,其部統領石矩校尉行蹤敗露,現已逃亡中丘,並欲暫遁山中。”
“石矩小兒,真是廢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若非其伯父石超一再推薦,本王怎會用他?”司馬穎面露不愉,恨聲罵道。
“不過,公師將軍傳來消息,其已順利潛回家鄉陽平郡,並私下聯絡了不少當地豪強。非但如此,公師將軍還利用昔日江湖關係,遣人多方聯絡,如今已有清河郡大豪汲桑願意暗中投效大王,其人可力扛百鈞,更擁善騎部衆近五百。”見司馬穎面色難看,程大忙又稟告了個好消息,並將兩份密報呈上。
粗略掃看了密報,或因公師藩報來的消息夠好,司馬穎重新掛上笑容。驀的,他響起之前的話題,出聲問道,“對了,方纔程三所說那名血旗軍候,叫紀虎吧,原先既在本王麾下,此名緣何如此陌生?子道,你可曾聽說過本王麾下有此軍候?”
“不曾聽過此人,大王帳下也無紀姓高門,想來此人出身寒門,軍候之職乃戰時臨時提拔。”盧志道,“不過,此子用兵雖殘忍詭譎,有失堂堂正正,卻不失一名將才,尤善敵後侵擾。其人本大王麾下,大王若是有意,不妨有所恩惠,以收其心,留待日後。”
“哦,寒門庶民?如今世道生亂,草莽英傑也得一展身手了嗎?”司馬穎面顯玩味,稍作沉吟,淡淡道,“此子敵後對抗幽並聯軍,阻止胡寇荼毒百姓,畢竟有功,本王仍都中外諸軍事,便擢其銜職,封血旗校尉,不,封血旗將軍,許自領一營,都關井陘。子道,擬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