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元年,八月二十,午時三刻,晴,樂北城。
於記酒家,位於樂北城北區的一個衚衕口。它其實只是一個兼帶賣酒賣茶水的中等飯鋪,規模一般,地段一般,裝潢一般甚至簡陋,但東家有着祖傳廚藝,擅長一手色香味美的“小魚鍋貼”,更兼作爲首批移民的樂島百姓多已手頭寬裕,開業雖不到一年,它已小有名氣,吸引了十里八鄉乃至南來北往的不少回頭客。
秋高氣爽,出遊者衆,兼而月底即將舉行一年一度的華興府文武科考,來自嬋州、瀛州乃至大晉的數千人蔘考之下,樂郡四城皆設了考場,價廉物美的於記酒家,生意也就愈加火爆。晌飯時分,店中已是座無虛席,直把舉店上下給忙得團團轉。
“砰!”拍桌之聲突兀響起,震撼了小小的於記酒家。用餐大廳一角,兩名客人的一桌,一個粗豪男子騰地站起,瞪着眼睛怒叫道:“老於頭,你這鋪子咋越開越不長進,鍋裡怎麼還有蟑螂,叫咱咋吃?這店還想不想開了?”
蟑螂!?殿中其他食客頓時停了筷子,紛紛投目聲音來處,卻見兩名大漢皆是一臉橫肉,皮膚黝黑,桌上靠牆處還擺着一刀一劍。得,看這扮相,多半就是護衛跑海的所謂“鏢客”,在樂島羅口港邊上司空見慣,大事不惹,小事常犯,更多人已將質疑的眼神由店家轉向了這二人。
“客人莫急,待小老兒看看!”東家兼掌櫃的於老漢白髮卻矍鑠,他並未着惱客人的無禮,也無被招惹的慌張,一面賠笑一面走上前來。
待到看見客人挑在桌上的蟑螂屍體,他面露無辜不解,眼中卻泛過冷笑,桌上的這個蟑螂屍體棱角清晰,分明未經高溫蒸煮,顯是有人後放入鍋。幹此勾當的動機,不言而喻。過往在大晉就開了多年的店,於老漢當然知道今日碰到惡客了,更知道該如何應對。
並不爭辯揭穿,於老漢伸手捏起蟑螂屍體,象徵性瞅了一眼,然後作勢送入口中。藉着衣袖遮掩,那蟑螂屍體在入口瞬間落入於老漢袖中,於老漢的嘴巴卻咀嚼有聲。
有模有樣的品嚐片刻,於老漢意猶未盡道:“客人應是看錯了,那只是本店所用調料而已,若是不信,客人可以看一看。”
“二子,拿醃菜調料來!”不待客人分說,於老漢已經高喝一聲,吩咐起了後廚。
隨即,一名身材魁梧、一臉橫肉的後生從後廚端出一碟醃菜,其形居然根根酷似蟑螂。伴隨後生的,陸陸續續又有面色不善的二男二女從後廚轉至大廳,各個都練家子模樣,手中還拿着厚背菜刀、擀麪杖、燒火叉等等,分明一副不給錢就給你好看的架勢。
呃,兩名客人尷尬的互視一眼,似乎明白踢上了鐵板,粗豪男子甩出一張百錢紙幣,一聲不吭的衝於老漢抱抱拳,繼而,二人抓起刀劍包裹,面色難看的扭頭起身,灰溜溜出店而去。他們身後,有些看懂端倪的食客已然發出嘿笑,繼而便是更多人的滿堂鬨笑。
“咯咯咯...”鬨笑之中,一個銀鈴般的笑聲引發了許多獸男的注意,那是店鋪另一角的一個背影,窈窕婀娜。在其對面,則是一名身材魁梧的虯髯大漢,面對一雙雙投來的獵豔目光,他回以兇巴巴的眼神,像是宣誓主權,更像是一種炫耀,直令其餘獸男們紛紛縮回打望,暗罵好白菜盡被賴皮豬拱了不提。
“瞧你那眼神,就跟惡狼護食似得,真怕有人膽敢和你搶奪壓寨夫人不成?”女子顯然注意到了男子的表情,心中歡喜,卻給了男子一個大大的白眼,嬌媚誘惑,眼見男子被瞪出一副豬哥樣兒,她又大感吃不消,忙岔開話題道,“瞧瞧你的地盤,整日吹噓大治,卻屢見這等以力壓人之事,尚需努力啊,嘻嘻。”
“嘿,能夠移民海外之人,多有流民經歷,旅途艱辛多難,不免帶上勇悍,更兼這裡靠近港口,自然不乏以力壓人之習氣,城中有巡行捕快,呼之即來,出不了亂子。”男子不以爲意,反而振振有詞道,“其實,世間本就弱肉強食,尤其當今亂世,叫百姓們多些蠻勇之氣,未必不是好事。”
“哼,凡事你都愣有道理,山大王變經學大家似得。”女子卻是不服,撅嘴辯道,“所謂大同樂土,理當互愛互助,路不拾遺,似此間表現,只怕差距甚遠,哼哼,上樑不正下樑歪吧。”
“大同樂土,理想而已。人性本私,物資有限,慾壑難填,爭奪難免,何來大同?我等只能律法規之,開拓導之,教化釋之...”男子還欲再說,見到女子已然嘴掛譏誚,他眼睛一轉,旋即舉目示意頭上二層,口中苦笑道,“得,得,咱就一山大王成了吧。這不,今日店家二層另設包席,考生以文會友,咱不是正要將教化之事交給這些士子文人嘛?”
順着男子指向,是沿梯而上的酒家二層,另外專設有一場宴席,十餘儒裝打扮的年輕人正在高談闊論,其言三句不離科考,一聽這架勢,十有八九就是趕考書生在聚餐攀談,這些日子在樂島各城倒是屢見不鮮。高雅點說這叫以文會友,說白了就是結交同年,期冀日後在官場上多些朋友多條門道,這等後世科舉之常習,已然提前現於華興府。
“聽說府主此番徵倭,破邪馬臺城,得倭國女王之孫女,一見鍾情,遂攜返,欲迎娶之,嘖嘖,正是英雄美人啊。”恰此時,卻聽一個公鴨嗓子嘖嘖有聲,頗帶八卦的問道,“於兄,你家居樂郡,消息靈通,可知此言真實與否?”
另一渾厚聲音笑着回道:“確有這等傳聞,時報雖未刊登,官府卻未闢謠,想來不假,委實羨煞旁人啊。不過,據傳婚禮不會在樂島舉辦,而將在倭島,呃,該說是在嬋州舉辦。”
“府主年輕有爲,文治武功,在下極爲仰慕,只是色字頭上一把刀,這一年之內便娶了三位夫人,未免,未免,唉,只怕就此怠於政事啊。”另一老成些的聲音響起,頗有憂國憂民的意味,殊不知聽得樓下那位虯髯男子已然黑了臉。
“嘿,人不風流枉少年嘛,叫我看卻是少了。以主公這等權勢地位,迄今僅有三位夫人,再無其他姬妾,放眼大晉諸公,可有如此節制之人?”渾厚聲音笑道,“其實,張兄未免過慮了,叫在下看,府主此舉可非好色,實爲我華興府牟利,乃一箭雙鵰呀。”
“哦,此話怎講?”老成聲音立馬問道,頗有不服意味。
“其一,倭人新定,戰時殺傷頗重,府主迎娶倭王后嗣,正可穩定倭人之心,利於戰後治理。”滋溜一聲呷茶過後,那個渾厚男聲續道,“其二嘛,府主如今正是兵威赫赫,或令四鄰驚懼,難免對我華興府予以提防甚至遏制,而府主此時娶親,顯出貪圖享樂,胸無大志,恰可稍安其心,豈非利於我華興府和睦四鄰,迷惑晉廷,從而休養生息?”
“着啊,這小子目光敏銳,頗有見地,正合我心!其科考若能中榜,理當重點培養,多加提拔。”酒家一層店角,虯髯男子連連點頭,低聲讚道,已然笑眯了眼。可不待他得意多久,便覺腳面一疼,原是被對面女子給跺了一腳。
卻聽女子面帶鄙夷,低聲叱道:“哼,瞧瞧你華興府都是些什麼文人書生,還以文會友呢,都談些男女八卦,也不知羞,還將婚姻用於陰暗勾當,更不知恥。就這些人,也能寫出什麼好句?哼,即便寫出好句,也跟你這壞人一樣,多半不是什麼好人,上樑不正下樑歪!”
“好敏兒,別生氣,是我不對,事先沒能與你商量就做了這等安排。”男子一臉歉意,軟語作哄,不忘誇張的齜牙咧嘴做疼痛狀,“我這也是迫不得已,臣下們一齊諫言我娶個倭人王女,此乃府主之責,可我也不願做個種馬。偏巧有了搶親一事,未免與晉廷衝突,未免給你顧氏招災,我也只能將你改頭換面娶入門中,就此偷樑換柱,也算不得已之下的兩全其美。”
不消說,這對年輕男女正是紀澤與顧敏。假公濟私在大晉沿海轉了一圈,紀澤好說歹說,將半推半就的顧敏接回樂島,預定十月秋收之後,以故倭王室女的身份,在倭島迎娶顧敏。不過,顧敏這般嫁給紀澤,難免有些不爽,自然,多吃多佔的紀澤近來免不了給這位姑奶奶賠小心,今日也是略作喬莊帶着她外出逛逛散心。
“你這壞人,不必做這等可憐模樣!”白了紀澤一眼,顧敏幽幽嘆道,“其實,能夠嫁給你,即便名不正言不順,我也是願意的。只是,你我二人雙宿雙飛,你華興府也是一石二鳥,卻苦了我顧氏一族。你這般橫插一腳壞了我與琅琊王的親事,豈非連累我顧氏,甚至可能害了我上京請罪的伯父?須知我父母早亡,伯父雖然強行給我定親,以往待我卻是極好的。”
“呃,你伯父可非善茬,見機快的很,根據最新信報,他已從徐州逃回吳郡老家,並未遭遇不測。”面帶怪異,紀澤忙寬慰道,“你根本無需擔心他或是顧氏,隨着北方大亂加劇,晉廷與東海王對江南諸州只會愈加依賴,對故吳士族也將愈加拉攏而非責罰。放心,你伯父與其進京上門請罪,還不若躲在江南,自有司馬氏上門求賢若渴,那豈非更好?”
《資治通鑑》有載:“傳敏(陳敏)首至京師。詔徵顧榮爲侍中,紀瞻爲尚書郎。太傅越闢周爲參軍,陸玩爲扌彖。玩,機之從弟也。榮等至徐州,聞北方愈亂,疑不進,越與徐州刺史裴盾書曰:“若榮等顧望,以軍禮發遣!”榮等懼,逃歸。”
“作棟,你有朋友來啦。”這時,卻聽於老漢衝樓上吆喝一聲,二層書生中的兩人立馬快步下樓,熱情迎出。於老漢則報以微笑,僅是略整衣衫,倒未上前多言。
隨着兩人一左一右迎出的身形,可見門外再度進來兩名青年書生,一人細目白靜,頗顯幹練,一人濃眉大眼,不乏張揚,二人皆器宇不凡,看衣着看氣度頗有大家子弟的風範,比起迎出二人乃至尋常書生,明顯要更上檔次。
左側一名魁梧書生指向右側微胖書生,率先向着入店二人笑道:“蘇兄,高兄,來來來,某給介紹一下,這是我等今日宴席的東主,於杉於作棟,徐州臨淮人氏,也是這處於記酒家的少東家。”
繼而,魁梧書生又手指細目士子介紹道:“此乃蘇峻,字子高,長廣掖人也,父曾爲安樂相。少有才學,仕郡主簿,年十八,舉孝廉。因劉柏根叛亂,辭官鄉里,後隨族遷至南洋,今次前來應考。”
“久仰久仰!”“幸會幸會!”蘇、於二人忙相互拱手見禮,彼此均顯如沐春風。而那位名叫於杉的微胖書生,於記少東家,正是方纔那個渾厚男聲。
魁梧書生復又指向那名濃眉大眼的士子介紹道:“這位高徵高明遠,陳留圉城人,其曾祖乃故魏高太尉諱柔,呵呵,真正的名門子弟,雖還不曾出仕,卻是滿腹經綸,才冠陳留,堪稱我輩翹楚呢。”
“哦,早聽高公子詩賦過人,已然聞名樂郡,不想今日得見,幸會幸會。”於杉呈仰慕狀,不無好奇道,“卻不知足下與當朝尚書令高公(高光)如何稱呼?”
“哦,於兄過譽了。尚書令乃族中叔公,過往倒也有幸受過他老人家幾次指點。”那高徵拱手笑道,眉宇間不乏傲氣。待得入店上樓,其人對於一層的就餐環境,更是隱露嫌棄之色。
紀澤與顧敏都有一身好功夫,耳力眼力自然不差,幾名書生的客套觀察得清楚。或覺與有榮焉,顧敏低聲笑道:“嘖嘖,一位郡中主簿,一位名門子弟,竟然也來應考了。栽得梧桐樹,引得鳳凰來。如今大晉局勢惡化,華興府倒是愈加成爲香餑餑了。”
“啥名門子弟?哼,那姓高的說得牛氣,怕也僅是陳留高氏的一名旁支士子或者庶出子弟吧,卻是那般嘚瑟。”紀澤撇撇嘴,不無玩味道,“誠然,我華興科考唯纔是舉,確是愈加吸引大晉士人,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的道理,世家大族最是明白。只是,來的是否真是人才,亦或真能爲我所用,且還兩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