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回 借力打力

月黑雁飛高,將軍夜遁逃,欲將追騎遠,大風滿衣絛。急急如喪家之犬,惶惶似漏網之魚,紀澤一行踏過蒼茫的原野,邁過冰封的河流,闖過沿途的官卡,終於北向橫穿了河間郡國,再北便是幽冀二州的分界線——易水。

然而,在他們身後三四十里,繞過火場的汲桑與石勒,依舊窮追不捨,陸續尾隨助拳的隊伍則已倍於初前。更麻煩的是,再過一個多時辰就該天亮了,屆時人困馬乏不說,各地官軍哨卡定將正常運作,想再肆意奔逃就更難了。

“吳三棒槌,得,好聽點,叫你吳三吧。你既販馬,當熟知前方北上之路,如今北渡易水可否直接踏冰而過?”行進間,紀澤招過新投的吳三棒槌問道。

“稟大當家,天氣這般寒冷,踏冰渡過易水定然無事。”吳三一臉堆笑,繼而提醒道,“不過,前方官道盡頭的那處棗林渡,因爲對面便是幽州,可是有着五百冀州營兵駐守。我等想要通過,恐將被其盤查,難免耽擱時間。我等不妨前方改道,另地過河,雖略繞些路,卻更安穩。”

“五百營兵,不就郡兵嘛。我且問你,棗林渡是否可以直接踏馬過河,此外,對岸情況是否相若?”紀澤眉頭一挑,接着問道。

吳三面露疑惑,仍老實答道:“正是。對岸也有五百幽州營兵。”

紀澤再問:“你可確定?”

吳三一怔,仔細想了片刻,才鄭重點頭道:“錯不了,小的上月初方從幽州販馬歸來,當時便是如此。”

“好,我等這就去棗林渡,哈哈,有困難正該找官軍幫忙,有麻煩更該甩給官軍解決啊!”紀澤驀然大笑,伸手馬褡褳摸啊摸,旋即手攥一疊紙箋,邊借火把翻找邊招呼軍卒們道,“弟兄們,去了黑袍,露出兵甲,讓我等拿出大晉官軍,不,是幽州大兵的派頭...”

棗林渡,河間郡國銜接幽冀兩州的一處樞紐渡口,在大年初五的深夜,卻是靜悄悄一片。面向南方官道的哨卡處,一什郡兵正躲在崗亭內昏昏欲睡,年節沒甚賊匪添亂,也少行商繳稅,不偷懶作甚。突然,一名新兵蛋子指着南方大聲叫道:“有馬蹄聲!好多!這下沒準能大撈一筆油水了,呵呵。”

衆人紛紛驚醒,順着他的手指看去,果見南方官道上,星星點點的火把正在逐漸靠近。看架勢,前前後後不下數百人馬,且其速度似乎遠較尋常商隊要快。在一干郡兵的疑惑中,騎隊很快靠近,但馬上騎士的裝束頓令哨卡郡兵們連道晦氣。因爲,對方清一色的身披鐵甲,民間管控鎧甲,對方公然三百鐵甲,只能是官軍,且是大有來頭的精銳官軍,有聽說過官軍繳納過河稅的嗎?

騎隊靠近,一馬當先的分出一名突前軍官,隊率裝束,他奔馬衝至哨卡面前,手中揮舞着一張貌似公文的紙箋,怒氣衝衝的喝道:“我家大人乃王大都督麾下中護軍牛畢校尉,正行幽州軍緊急公務,立刻搬開路障!媽的,還要老子過來通報,一點眼力勁都沒有!”

什長看都沒多看那紙箋一眼,忙不迭下令搬開路障,乖乖的讓開了道路。對方來騎不再廢話,上上下下都沒再多瞄這羣郡兵一眼,便呼嘯着奔馳北去。最先發現來騎的那名新兵十分不爽兼而不解,忍不住問什長道:“頭,對方儘管打着幽州軍的旗號,可保不齊是冒充的呢?從沒見過軍卒帶着這麼多備馬的呀,咱們是否該盤問一下?”

“啪!”那名郡兵的後腦勺被重重的拍了一巴掌,什長的呵斥跟着傳來:“盤問個屁!若是幽州軍自該放行,多嘴多舌的只會挨抽,金秋大戰之後,對面那幫幽州大兵多橫你小子不知道嗎?哼,若非幽州軍,那更得放行!用你那豬腦子想想,這光景還敢冒充幽州軍,三百鐵甲,且配一人三馬,不管是誰都能捏死我等整崗人馬,你想撞破別個行藏,叫人滅口嘛?沒見隊率方纔伸頭看了一眼,又縮頭回去了嗎...”

什長正對新兵進行上崗培訓之際,北端渡頭處突然傳來一陣騷亂,伴以皮鞭啪啪聲、哀嚎慘叫聲、喊打喊殺聲,乃至重物撞擊聲,在靜謐的深夜顯得格外刺耳,愣是驚醒了上上下下的所有駐軍,引發了百多輪值郡兵的一次緊急集合,也將棗林渡南岸整了個燈火通明。

不一刻,有傳令兵通知隊率前去軍候處聽訓,有關方纔事故的消息也傳了過來,那幫天殺的幽州軍因爲渡頭處的一名郡兵多嘴,便將之痛毆一頓,甚至還拆了那端的半間稅房,順走了爲數可憐的當夜稅款,繼而在渡口郡兵集結之前呼嘯離去。

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對比顯出差距,不由的,那新兵蛋子看向什長的眼神充滿了崇拜。然後,眼尖的他突然指着易水北岸方向,不無幸災樂禍的叫道:“不會吧,對岸也熱鬧起來了,瞧那燈火通明的架勢,嘖嘖嘖,難道那幫天殺的幽州軍連自己人都沒放過嗎?”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嘖嘖嘖...”此時此刻,易水北岸,剛剛囂張通過幽州郡兵哨卡的紀澤,正在奔馬上詠詩懷古,可瞧他一臉嘚瑟,哪有半點的悲壯傷懷,分明就是十足十的小人得志嘛。

“咯咯咯,你這人太壞了,沒出門便已備好了四處撞騙的公文,咯咯咯,還有,走都走了,幹嘛還要尋人家崗哨的晦氣,人家長得胖就有錯嗎?”紀澤身畔,劍無煙已經笑得前仰後合,銀鈴般的聲音響徹夜野。每個人心底都有個高矮不等的惡魔,能光明正大又囂張跋扈的欺負官軍一把,中二女俠心中的那頭小惡魔此刻正舒爽的很。

“這年頭能長胖的就沒幾個老實人,呵呵,僅是象徵性給點皮外傷,雷聲大雨點小而已。”紀澤嘴掛壞笑,一臉揶揄道,“其實我是好人,我也不想搗亂打臉的,只是,若不將那些郡兵全部喚起,乃至惹惱,他們哪有那麼大的底氣與火氣,衝着汲桑與匐勒等人發飆呢,嘿嘿...”

當渡頭北岸的蹄聲徹底隱於夜色的時候,渡頭南岸,石勒等五十先導循着紀澤等人的蹤跡,也已抵達了南端崗哨。那什長立即拉着手下軍卒出了崗亭,可不待他發話,汲剛已經踏馬近前,揚手一揮,一個沉甸甸的銀餅便到了什長的手裡。什長手一抖,銀餅轉瞬不知所蹤,而什長那張本還公式化的胖臉,立馬就堆上了滿滿的笑意。

“等等,爾等乃是何人,夜半三更,跨馬攜弓過河,意欲何爲?”然而,就當什長打算下令放行的時候,後方傳來一個義正辭嚴的聲音。循聲看去,來的卻是十數軍卒簇擁下的隊率,恰是方從駐兵軍候處返回,只是,藉着火把,隱見該隊率的臉上有着五個指印。

汲剛眉頭一皺,只得翻身下馬,湊近那位隊率,抖手再送出了兩個銀餅,繼而壓低聲音道:“我等乃是清河汲桑的屬下,正受命執行一件緊急公務,還請老兄通融一二,日後自有厚報。”

汲桑!?那隊率目光一閃,但旋即,他下意識摸了把臉上的指印,還是戀戀不捨的將兩個銀餅退給了汲剛,口氣放緩道:“這位兄弟,不是本官多事,實是本營軍候剛剛大發雷霆,並下了嚴令,再有過河者,務必嚴查,不得有任何違禁。似你等這般情況,非官府公文根本不能過境啊。”

“再有過河者?老兄是說,方纔已有一撥人馬過了河,可是三百多人,一人三馬?”汲剛再將銀餅推入那隊率懷中,不無焦急的問道,“那麼,他們方纔爲何沒被阻攔?”

再度摸了把臉上的指印,隊率咬牙切齒道:“還不就是那幫該死的幽州軍,該死的牛畢校尉...”

聽完隊率義憤填膺的控訴完紀澤一行的惡劣行徑,汲剛與上前的石勒比那隊率還要義憤填膺。什麼牛畢校尉,分明就是牛逼騙子嘛。二人面面相覷,改道嗎?人家官府設卡爲了收稅,選址狠着呢,不繞上十里根本沒路過河。硬闖嗎?別說這會守軍嚴陣以待,罕見的恪盡職守,五十人能否闖過去,便能闖過去,那是何等性質,造反嘛,賊不與官鬥,往後不過日子了嗎?

“那賊子是將我等帶入一條死衚衕呀。”汲剛與石勒二人幾乎異口同聲的怒罵。然後,仍由汲剛出面,再送一筆茶資,求見守軍軍候。只是,這裡畢竟是河間而非清河,且軍候已是七品官身,妥妥的士族子弟,別說汲剛,便是汲桑的面子,也得看人家的心情,可剛剛被牛逼校尉踢了場子,誰會有好心情呢。

等到汲剛好不容易獲准守軍軍候接見的時候,汲桑已經帶着好大一票人馬趕到了棗林渡。畢竟是大佬級人物,汲桑親自出馬,再適當破費,總算過了南岸的哨卡。然而,浩浩蕩蕩過了易水,不待汲桑等人近前交涉,北岸的幽州軍營已經敲響了戰鼓,數百武裝分子入境絕非小事,本就被驚醒的幽州郡兵可不會再掉以輕心。

易水冰面,幾度喊話交涉無果,汲桑發出聲震數裡的咆哮:“爲何之前那幫賊廝鳥可以過境,我等卻是不能?”

“大膽刁民,之前過境者乃我幽州軍校尉,持有官府公文,自可過境,你等又算什麼東西?什麼汲桑取桑的,這裡可是幽州,哪裡容得你來撒野?還不立刻退去,想造反不成?”渡口工事之後,幽州守軍的軍候態度強硬,厲聲呵斥道。雖對所謂的中護軍校尉他也有懷疑,可過都過了,那麼樞要的上官萬一是真的呢,他可惹不起,還是將錯就錯裝糊塗吧。

面對嚴陣以待的幽州守軍,汲桑也只能傻眼。這裡可是幽州的地界,他汲桑的名頭並不好使,更有地域隔閡,哨卡鬆弛之際或可通融,嚴格起來他也沒招呀。得,終歸免不了改道一途,還是換個地登錄北岸吧。

然而,當汲桑一衆累死累活,繞路踏上幽州官道的時候,東方的朝陽已經灑出了第一縷晨輝。算算時間,紀澤等人已經離開渡口一個時辰了,一人三馬,若再不惜馬力,官道上跑出七八十里並不困難。而天亮之後,他們想在官道上任意馳騁追蹤七八十里就難比登天了。更何況,白日人流過處,哪裡還能尋得蛛絲馬跡。

汲桑與石勒二人相顧無語,惟有淚千行。得,人困馬乏,別折騰大夥了,還是留些探哨嘗試追蹤,主力先渡河回去洗洗睡吧,日後再仔細查。便是仇深似海的石勒,也因連傷帶累加鬱悶,暈倒着被拖了回去...

此刻,汲桑西北六十里外,范陽郡國(涿郡)的一處樹林內,紀澤死狗般癱倚在大樹根下,一臉輕鬆的吹噓道:“既然雕兒沒有發現,說明他們不在我等五十里內,哈哈哈,天都亮了,便還有點蛛絲馬跡,也該爲行人所遮,我等總算甩脫那幫牛皮糖了。相關暗影與趙家探子也早撤離了平原與清河,此事已然告一段落。呵呵,就讓汲桑匐勒去憋悶吧。待得紀某他日騰出手來,再好好收拾他們。直娘賊,差點累死我了。”

劍無煙同樹而倚,卻是皺眉道:“不想那汲桑勢力竟然如此驚人,幾乎不亞晉陽宗在幷州之強。若是按你所言,他果真加入成都王一系,那麼,冀州或將難安,子興,你說我等是否該向東嬴公稟告此事?”

紀澤眼神閃爍,頗拿不定主意。他倒不介意破壞什麼歷史進程,左右大勢難改,而他原也記不清多少具體的歷史細節,只不願現在與司馬穎陣營公然對立而已,且他的話也未必有人會信,豈非徒惹一身騷。想了會,他不願拂了劍無煙的面子,淡笑道:“女俠若想上報,那就自便吧,只莫要加上我血旗營便是,我也並無汲桑勾結成都王的證據,這份功勞就歸晉陽宗吧,紀某可是避之不及。”

“呵呵,那就謝了,能給宗門一些好處,也算償還恩情,日後我就更心安些。”劍無煙語氣幽幽,不無糾結道,“這樣,此番就算我替雪兒尋報私仇,偶然發現端倪吧。”

紀澤聽得眼前一亮,所謂患難相交,這公然臥底的小妮子,聽口氣立場搖擺,似正潛移默化的變爲自己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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