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十月二十七,辰時三刻,雲,闊葉山口。
闊葉山口,地處谷原中段的中央山脈東麓,是數日前林武駐兵於此時,拍腦門給取的名字,源自其周邊嶺上蔥綠一片的闊大樹葉。而這處山口,也正是谷原周邊最強山夷,蠻虎部落通往山外大谷原的主要道口。
此刻,山口處聚集着數百人,其中有着坤頭穿耳的兩百山夷,正眼睛放光的從大小車輛上卸下大包小包,將之背在身上,口中還不時的笑叫個不停。而在他們四周,一應押解人貨的漢家軍卒則按住眼底的蔑視,強行擠出和善笑容,倒令場面甚顯和諧,頗有漢夷一家親之感。
山口道旁,林武、錢鳳、水珊等人正與幾名山夷小頭領和諧交談,準確說,是漢人一方正在極度熱情的討好山夷。尤其是林武,早沒了幾天前縱馬橫刀斬殺蠻虎少族長的凜冽霸氣,也沒了命名闊葉山口時的意氣風發,而是苦着臉,勉強擠出個笑容,不住的點頭認慫。
“俺真不是故意,俺有眼不識金鑲玉,俺沒腦子,竟然害了少族長,俺錯了啊。還請虎陂大叔一定幫忙,替俺在族長大人那邊多說些好話,求他放了俺這一次,俺日後一定會記得他老人家的好,也會記住大叔您的好,必有厚報,重重的厚報啊!”心不甘情不願的說着,林武下意識的瞟了眼不遠處的山頭,側憑營房向下張望的某人,正是逼他低聲下氣的紀澤。
“俺錯了,俺不是人,是畜生,俺悔不該害了少族長啊。虎陂大爺,求您了,定要幫忙向族長多說些好話,讓族長老人家饒了咱這條狗命,把咱當個屁給放了啊。只要他老人家放過俺這次,俺就給他當兒子,不,當孫子,日後要啥給啥,絕不皺眉啊。”繼林武之後,水珊按照某人的暗中指示,狀似正經的逐句翻譯道,但若林武知曉他所譯內容,怕不當場就要掐死他了。
林武對面的所謂虎陂大叔,正是之前被俘,三日前被釋並帶着禮物回返蠻虎部落的某位中年山夷。前日他硬着頭皮重返谷原,替蠻虎酋長向漢人提出林武償命的和談條件,丫丫個呸的,分明是蠻虎酋長恨他沒保護好少族長,意欲借漢人之手宰掉他虎陂嘛,他本已做好被宰的心理準備,可漢人呢?
熱情接待不算,漢人竟還單方面主動釋放了所有蠻虎俘虜,更是送上了上次十倍的禮物,甚至連之前那位煞神,如今也像條狗一般在自家面前搖尾乞憐。雖然沒有答應送出那個煞神的腦袋,但漢人做到這一步已經太有誠意了,畢竟換誰都不會交出這名煞神的。
是漢人的大酋長太過仁慈厭戰,還是我蠻虎部落委實夠有威懾,抑或漢人都是些外表強大內心脆弱的人種?虎陂一時有些恍惚,禁不住爲了自己之前對漢人的恐懼感到羞恥,他甚至產生一個念頭,倘若此刻自己手中有刀,乾脆一刀斬下這個林武的首級,看情形漢人都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瞥眼四周尚在巡邏的騎兵,虎陂搖搖頭,收了不合實際的遐想,但鼻孔仍是不自覺的朝向了天空。淡淡哼了一聲,他沉聲道:“咱也不願打仗,但涉及族長他老人家的事,咱只能儘量說,該如何可做不了主。不過嘛,想來這類禮物再多些,會有好處的。”
水珊如實翻譯,林武聽得頓要瞪眼,錢鳳卻是搶上一步道:“好說,好說,我等來此大谷原,爲的是和平安棲,只要蠻虎酋長大人大量同意和解,雙方和平相處,什麼條件都可以談嘛。甚至,只要蠻虎酋長願意放過此事,我等還可令這殺人兇手親自披麻戴孝,擡棺入山,以示誠意。當然,也少不了您的好處。”
言說間,錢鳳還故意衝虎陂眨眨眼,繼而向着林武方向瞟去一道寒光。只可惜,這次他的表演沒接地氣,虎陂迷糊半天愣沒看懂他的意思。最後,錢鳳只得再次強調:“告訴貴族長,只要和解,什麼條件其實都可以談的。”
終於,在華興衆人的熱情歡送下,虎陂等一衆山夷走了,帶着華興府對和平的殷殷期盼,揹着比上次多上十倍的禮物,高高興興的入山而去。而在他們身後,則留下了一衆憋屈萬分的血旗軍兵,以及面色鐵青的林武。
“呵呵,你這環眼豹,眼睛瞪得這麼老圓,想不明白是吧?”清朗的笑聲從不遠處傳來,卻是紀澤業已下了山頭營盤,跟着他的還有祖逖和唐生。
曾經被紀澤錘得鼻青臉腫,頗有心理陰影的林武雖不敢衝紀某人尥蹶子,卻也沒好聲氣道:“主公,咱一直以來鞍前馬後的,殺那少族長也是戰場難免,您也不必爲此讓咱向一幫山夷低頭吧。還有,看這錢小子剛纔那眼神,恨不得要賣了咱似得,哼!”
“哼,大丈夫能屈能伸,不過叫你低個頭賠個笑而已,又沒逼你胯下之辱,哪來這麼多怨言?難怪士稚督帥非要我前來走這一趟。”紀澤笑罵一句,繼而面色一肅道,“你若覺得受辱,某這就給你報仇機會,據報蠻虎部落正在召集附屬山寨的土兵,或將四出侵襲報復,爲恐再添谷原變數,今日伯溫便將率南征偏師入山,先下手將之攻滅。”
“你山地營便爲前驅,我派特戰曲助你,務必悄然掃除沿途山夷崗哨,於今夜引大軍圍殲蠻虎主寨。你山地營都跟蹤探查三天了,蠻虎部落的巡哨已該瞭如指掌,若是出了紕漏,有礙大軍夜襲,哼哼。”眼見林武依舊怔怔然沒轉過彎來,紀澤不由叱道,“混球,你當某真會爲了區區蠻夷委屈麾下大將嗎,蠻虎酋長提出償命條件之時,便已決定了他蠻虎部落的死期!”
“哦!嘿嘿,原是爲了麻痹蠻夷,早說嘛,這就叫什麼笑裡藏刀,驕兵之計吧,哈哈,俺就說嘛,主公怎會對區區蠻夷委曲求全,果然又是挖坑埋人呢!”林武聽得大喜,忙不迭道,“得,主公您歇着,咱這就招呼兄弟們入山去...”
日暮時分,正值狩獵歸巢,蟲獸輪出,夕陽殘紅之下,中央山脈處處空谷清幽。大山深處,谷溪之畔,數團篝火熊熊燃起,篝火之旁,滿滿登登圍坐着數十名背弓持矛的青壯山夷,邊享受着今日的部分獵貨,邊熱烈議論着什麼。
這羣山夷正屬蠻虎部落,不似其他狩獵勞作的山夷可以日落而息,他們今日輪到值夜,需要在這個溪谷隘口巡守至明晨,自從大谷原傳來漢人登陸的消息開始,蠻虎部落便加強了這樣的巡山安排,尤其在少族長所領出山劫掠隊伍出事之後,這裡一度草木皆兵。
然而,數天前一次,今天又一次,漢人爲了求和送來的禮物一次比一次多,頭腦相對簡單的山夷們自然以爲戰事難啓,至少在族長做出新一次答覆之前如此,是以,本該暗哨隱匿的他們,也就湊一塊耍個熱鬧了。但他們所不知的是,早在他們上一班乃至上上一班值夜換班的時候,對面嶺上便已有了另一波同樣輪班值夜的人。
“說來漢人還算懂事,一趟趟給咱們部落送好東西,先前過去的兩百多人,都背得滿滿登登的,把俺眼睛都看花了。”一名少年山夷咂吧着嘴,猶在回位道,“照漢人這麼豪爽,我看咱們不如就跟他們和解得了,白落好處多爽,也省得打生打死,聽說他們將谷原三大部落都給滅了呢。”
啪的一聲,少年山夷的頭上捱了一巴掌,出手的正是此地巡哨的山夷頭領。他眯眼啜了口下午剛厚顏順下的小壇百果釀,這才語重心長的訓誡道:“白得好處?漢人這麼好,還不是怕咱們像對谷原部落一般,日後出山襲擾劫掠他們?”
“哼,小子你記住了,要想得好處,還得靠手中傢伙去搶才行,至不濟也得靠着威脅逼迫,這纔是咱大山裡的規矩!”享受着周圍山夷們的敬仰眼神,那頭領再啜一小口,這才繼續高論,“叫我說,現在和解也成,但漢人大軍總不會永遠留在大谷原...”
“啊...”驀地,谷外嶺下傳來一聲慘叫,令山夷頭領的吹噓戛然而止。一衆山夷皆霍然一驚,紛紛抓過武器跳起,常年的山野狩獵令他們的反應不可謂不快,更有一人最先叫喚開了:“是虎健的聲音,錯不了,外面就剩他一個留在樹上巡哨。”
“嗚嗷!嗚嗷!嗚嗷...”正此時,嶺下傳來接連的狼嚎,聽聲倒是發自同一頭狼,蒼涼的獸吼在這愈加暗沉的暮色中顯得有些突兀,也有些怪異。
“臥槽!虎健被狼傷了,這附近怎的還會有狼,不是早被打殺乾淨了嗎?”山夷頭領一皺眉,心底卻是鬆了口氣,是狼而不是敵軍就好,聆聽片刻,他感覺不會是狼羣,當無大危險,便隨手指着一名小頭領吩咐道,“虎鬆,多帶幾人去看看,最好別叫那畜生走脫了!”
狼這種既會傷人又會搶食的野獸,山夷們對之就如除四害一般,任何時候都是除之務盡。旋即,蠻虎山夷共十二人出了棲身溪谷,奔往下方狼嚎所來的那片山林,也是他們那位巡哨所在。
“在這兒,虎健被咬死了,他怎的從大樹下來了!狗日的野狼,定要宰了它!”可惜他們仍是晚了一步,不一刻,一個山夷指着林間一具顯是被撕咬得血粼粼的屍體,憤怒的叫道。遺憾的是,這名山夷,乃至虎鬆等其他山夷均未發現,虎健的血肉模糊之下,真正的致命傷是來自胸口的一個貫穿血洞,那可不是狼能做到的。
“沿血跡追,包抄過去,絕不放過那頭畜生...”在小頭領虎鬆的指揮下,一干山夷目光噴火,他們三個人一組,分成不同的路線包抄而進。每組還各有一名弓箭手,被排在衆人最後,凡是覺得有可疑的地方,就首先送上一箭。
“嗚嗷...嗚嗚...嗚嗷...”那狼嚎再度響起,忽高忽低叫個沒玩,但似乎感覺到了危險逼近,聲音隨着虎鬆等人的摸近,也在不斷移動,逐漸遠離溪谷隘口。除了狼嚎之處,樹林中靜悄悄的,甚至寂靜的有點可怕。
“撲通!”突然間,好像有人跌倒的聲音隱隱傳出。那些蠻虎山夷也沒在意,因爲他們沒有聽到有人示警求救的叫喊,心神更被狼嚎聲所吸引。只是,過了好大一會,狼嚎驀地停了,而當這一干山夷摸到狼嚎聲最後響起的地方,目標業已無聲無蹤。
“怎麼就剩一半人了,那幾個去哪兒了?”虎鬆忽然發出疑問,可沒來的人也沒法向他解釋。於是,虎鬆嘰裡呱啦的呼喚一通,卻始終沒有聽到回答,這一下,蠻虎山夷們才感覺不對,怎奈已經晚了。
“嗖嗖嗖...”伴着密集的連弩聲,幾名山夷不及發出驚呼,便已倒在血泊之中。
是漢人嗎?原來他們比咱們更會藏!虎鬆腦海閃過人生的最後一道意識,只因在他死不瞑目的視野中,雜草間冒出了一個個全副武裝的人,他們頭戴草圈,身穿黃綠駁雜的衣甲,有個人還手提一名咽喉開着血洞的蠻虎山夷,這麼多人之前卻愣沒叫他們山夷給發現,這裡到底是誰家的地盤啊?
“嘖嘖嘖,又能辨味追蹤,又能探查暗哨,還能麻痹誘敵,剛纔若非有它,怕還有點小麻煩呢。百聞不如一見,狼窖部落的馴狼,果然厲害。嘿嘿,別怪兄弟眼紅,我特戰軍絕對看上這馴狼了,你等還是有個心裡準備,先騰出五十隻吧,轉頭某便向上申請。”頭戴草圈的一人笑呵呵道,卻是近衛營特戰軍的副校尉,兼右曲軍侯田二愣。
“臥槽,都說甲等營的喜歡往自家碗裡扒菜,你這特等營的更橫,一見好的就直接開口啊!”山地營副校尉兼右曲軍侯朗傑一臉肉疼,可眨巴眨巴眼,他還是用那頗顯怪調的漢語,無奈妥協道,“最多二十隻,還得答應跟咱山地營進行曲一級林間對練,特戰弟兄們方纔的出手太猛了,也叫咱們那些小子體驗體驗!對了,需要三次!若不答應,哼,便是上面下令,信不信俺也給你特戰軍拖上個三年兩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