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清冷的風,浮開飄飛的塵,嗅品酒肉的香,駕馭輕快的馬,周家莊院,這一刻,段烏根很有感覺,他一馬當先,揮起鞭花的脆響,哼吟豪邁的歌謠,逐向柔弱的少女,享受獵物的驚恐,好一種有爲男兒的雄壯舒爽!
然而,猶在顧盼自雄,段烏根突覺身下一空,耳中則傳來落土簌簌聲與裂木咔嚓聲。陷坑!他心中大駭,腦中剛閃過甩鐙離鞍的念頭,卻又忽覺身下一實,原來,那陷坑表層頗厚,他那匹寶馬良駒竟在剎那間猛蹬四蹄,堪堪竄過了陷坑,令他暫逃一劫。下意識回望身下,路面正在塌陷,一個數丈見方的大陷坑已經撕開僞裝,撐樑、蓋板、地矛清晰畢現,更有一騎騎追尾而落,卻無良駒相救的麾下親衛。
不及慶幸,不及憤怒,更不及感傷,心知不妙的段烏根忙眼觀六路,結果瞳孔立時一縮,因爲,那些本在廳前沒頭蒼蠅般混亂的誘人女子,此刻竟齊刷刷逃向廳內,而原本被她們身體遮擋的廳口,豁然露出六架牀弩,裝好的弩矢整齊一排,頭部發出幽冷寒光。牀弩之旁,不知何時站起了十數烏桓衣甲的軍卒,正揮下擊發機銷的釘錘,分明是漢人的臉龐,掛着殘忍的笑。
同時眼瞳緊縮的遠不止段烏根,在他身後,欣賞兩側車載財貨或是勾人鏡頭的鮮卑胡騎們,驀然見到幾對本是調戲與被調戲關係的男女,不約而同的翻手亮出銳利的投槍。而那些大車貨堆之後,也齊齊冒出一排排漢人面孔,伴隨的還有一杆杆蹭亮的投槍,以及一張張拉滿的長弓。
依舊同一時刻,某位回望隊伍進程的百夫長,看見鮮卑騎隊大半入院之餘,卻突覺門樓左近一暗,眼角餘光則駭然發現,一張大網正從空中落下,直罩下方蜂擁入院的二十多騎;更有一面腥紅血旗在門樓上方展開,正迎着秋風獵獵飛揚。
“殺!”繼一切發生的,還有紀澤的這聲霹靂暴吼。霎時間,周家莊院化爲殺場。中央馬道,陷坑塌落,圖窮匕見;道側車後,箭矢如雨,投槍紛飛;廳堂之前,弩矢咆哮,交叉飆射;中院側門,轟然開啓,騎出奔騰;門樓內外,滾木冷箭,漁網石灰...
前一刻,靡靡誘惑,引人意亂,後一刻,風雲突變,殺招迭出。可憐人家鮮卑人,入院是來做客的,而非來拼殺的,哪怕打算做的是惡客,也只想着抱以老拳,揚鞭恐嚇,卻不會操刀持盾或者張弓搭箭。反觀血旗營一方,酒肉色誘,陷阱埋伏,冷箭滾木,漁網石灰,乃至烏桓人不知從哪收來的牀弩殺器,處處厚黑,無所不用其極。結果,以有心算無心,鮮卑人只能悲劇了。
“嗖嗖嗖...”“呼呼呼...”“噗噗噗...”“砰砰砰...”箭矢入肉,槍矛洞穿,弩矢橫貫,人馬栽落。眨眼間,前院大道上,胡騎們鮮血四濺,殘肢斷臂,哀嚎慘叫,戰馬悲鳴,人仰馬翻,一片大亂。還有那大陷坑內,提前鋪設的麥秸乾草與硝磺火油,在幾支火箭的引燃下,升起了熊熊大火。
更有那門樓內外,兩張大號漁網忽將兩撮胡騎罩住,恰如死神之索般令他們動彈艱難,而成包拋灑的石灰粉,則又令他們目視不能,咳嗽不已,從而只能任由羽箭滾木在頭頂肆虐,毫無抵擋,直至連人帶馬加滾木,一同淪爲堵塞院門的堅實障礙。就如某位坐鎮隊尾的百夫長,銀盔銀甲狼牙棒,很猛很暴力的樣子,已經聽聲辨器判斷出了襲向他的一根滾木與兩支冷箭,意欲揮棒閃身躲過此劫,怎奈動作一半即被漁網阻滯,只得不甘的硬接了不願接受的摧殘。
騎隊最前的有爲男兒段烏根,這次再無好運,一根兒臂粗的弩矢,貫穿了他的寶馬,更帶着他的一截小腿,飛入後方的胡騎羣中。他已無往日的乖張陰鷙,正哀嚎着滾地掙扎,絕望無助的眼神,驀然間卻對上了另一雙空洞而不甘的眼睛,主人恰是不久前被他將腦袋掛於馬脖上的亂民首領。
“少頭領別慌,我來了。”一個沙啞中帶着焦急的聲音,溫暖了段烏根那顆瀕臨崩潰的心。隨身而來的,是一條躍出陷坑的人影,左腿受傷略瘸,正是段烏根的親衛長。人影疏忽而至,一把抄起段烏根,旋即倒掠而回,途中遇上的些許箭矢投槍,被其揮刀隨手撥落。
緊急挖掘的陷坑並不很深,親衛長腳點其中猶在掙扎的人馬頭頂,竟然幾步穿過升騰而起的火海,竄入後方胡騎羣中,旋即便被陷坑邊的二十餘鐵甲騎卒團團圍護。怎麼鮮卑人也有這等高手,門樓上,看到這一場景,紀澤頓時眉頭大皺。
“作爲鮮卑單于段務勿塵之侄,且尤爲看重,段烏根有着五十鐵甲親衛,乃段務勿塵撥自自身親軍,便是那些鐵甲騎卒。這等親軍段務勿塵也僅千人,其中一名普通十夫長,戰力便可比肩尋常百夫長。還好,適才已有近半沒於陷坑。”揚手射殺了院外一名鮮卑十夫長,橫桑看出紀澤疑惑,主動解說道,“親衛軍百夫長,用中原武林之語,戰力堪比一流暗勁高手,段烏根那名親衛長,名叫段通,據說本即一名親衛軍百夫長,因故獲罪才被段烏根收納驅使。”
言說間,血旗營的箭矢投槍業已結束了第二輪。此時,前院馬道屍橫遍地;大陷坑正被烈火吞噬,一條與之相接的橫向景渠,也漸竄起火光;院門前後,則被漁網滾木弄得血肉一團,白灰中已是屍體成堆。猝然遭受暴風驟雨般的偷襲,入院近三百胡騎,此刻已經死傷近半,且完全陷入重圍。不過,或因有着親衛軍的壓陣調度,此刻的院內胡騎也已反應過來,紛紛抽刀持弓,相互靠攏結陣,漸成組織性的抵抗。
“向東,殺光他們!”段通一聲斷喝,語帶憤怒,卻無懼怕。段烏根已重傷昏迷,他自動接掌鮮卑軍的指揮,當然不願幹在原地挨箭。他相信,敵方雖已兩三倍於己,但所謂的血旗軍不過是些潰兵亂民,只要彼此真正交戰,當可如同屠狗宰雞。
得令的鮮卑軍旋即避開晃眼的夕照,殺氣騰騰,向東奔來,更有一根根刁鑽的羽箭,命中躲閃不及的血旗軍卒。門樓上,一直觀察敵情的紀澤見此,心疼自家傷亡之餘,嘴角卻掛上了一絲陰笑。目前爲止,一切發展皆在預料之中。前院東面區域,考慮夕照因素與敵人心理,安排設伏的正是孫鵬帶領的步衛隊與大部近衛隊,是血旗營的步戰主力,算是賭對了。非但如此,鮮卑人想要上前與他們血拼,路可不好走!
果然,鮮卑人剛出馬道不足數丈,便有許多戰馬悲嘶栽倒,卻是馬蹄踩入了碗口大小,專憋馬腿的陷馬坑。繼戰馬被陰的,還有一名名突然抱腳慘嚎的下馬胡人,賊魁禍首則是一顆顆做工粗陋的鐵蒺藜或多腳釘。非坑敵不舒服斯基爲了日後跑路時阻斷追兵,之前沒少讓得空的鐵匠鋪打造這些價廉物美、流竄必備的小物事,這裡全給提前用上了。
剛有組織的鮮卑人再次混亂,血旗營的第三輪箭雨打擊隨之落下,又是哀嚎一片。更有廳堂處的牀弩,發出了第二輪咆哮,兒臂粗細的弩矢,帶着嗚嗚銳嘯,無視盾牌鐵甲,碰着即殘,貫穿即亡,非但一舉奪走了十數條性命,還將鮮卑人的氣焰一擊打落。
院內激戰之時,院外的騎戰也已展開。湯紹的騎衛隊五十多人,從院外繞牆加速,直撲院門外尚餘的三四十胡騎。藉着馬力,他們的箭矢、投槍又狠又急,先聲奪人。頭前的十數人,還配有血旗營數戰收集來的鐵甲,令胡騎的箭威大打折扣。只可憐這小撮鮮卑胡騎,頭上有冷箭襲殺,院內又沒有指令,混亂之下遭逢突擊,十成戰力僅能發揮不到五成,等待的只有一面倒的敗亡。
“上,趟過去,留下只能等死!親衛督戰,遲疑者斬!”院內,段通已紅了眼,一聲暴喝,他揮手一刀,便斬了一名退回的鮮卑軍卒。人頭拋起,鮮血濺了他一臉一身,使他凸顯猙獰。這血旗營太毒太陰險,他可不能帶着段烏根留在包圍圈中等死,只能跟對方比狠毒了。
在段通的催逼與鐵甲親衛的鋼刀下,百餘鮮卑軍卒只得抖抖索索的探步上前,不時有人滾地慘嚎,有馬栽倒長嘶,更兼頭頂箭雨紛飛,側畔弩矢呼嘯,一條條性命接連隕落,而一條二三十丈長的血路,完全由人馬屍體撲就,也終於通至了血旗軍卒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