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8湯泉散心二
太近?也是,其其格經常在我這邊出入,在他人看來,她與我之間可不是標準的“過從甚密”?只有我自己心裡清楚我跟她之間的真實關係——她再怎麼往我這邊湊,我也不可能與她成爲交心的朋友,直覺上我就是對她有種排斥感。我本想澄清一下,可看到班第那煞有介事的嚴肅表情,又忍不住想逗他一逗,便故意道:“爲什麼?我覺得她人挺好的。”
“你……唉……”班第糾着眉毛,一臉的焦急,“你知不知道她是什麼人?”
“當然啦,”我眨巴着眼睛道,“她是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的掌上明珠,皇阿瑪的貴客。”
“那只是是表明上的一層。”
“表面上的?”我故作不解,“難道還有地底下的一層?”
“是啊,”班第壓低聲音道,“她是皇阿瑪用來鉗制察琿多爾濟的人質!”
這個答案我早就心知肚明,康師傅纔不會閒着沒事兒,幫一個與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人養女兒,撥了一堆人過去服侍她,表面上看那是優待,戳穿了,其實那都是派去的耳目,是用來看管她的。每每想到此,我倒還挺可憐其其格的,孤身一人,寄人籬下,肯定孤單寂寞。她總跑過來找我說話,大概也有這個原因。可是,同情歸同情,我對她就是有一層隔膜,沒辦法把她當成真正的姐妹。班第處事向來不溫不火,這會兒卻如此着急上火,着實有趣得緊,這小子平常總變着法兒逗弄我,這回我也逗逗他。想到這裡,我忍住笑意,先做出一副十分驚訝的樣子愣了愣,而後感嘆:“哦?沒想到居然是這樣,其其格真是可憐。”
“可憐?”班第牽了牽嘴角,“你先彆着急可憐,我還沒說完呢。”
“啊?還沒說完?”這小子的大喘氣也喘得太大了,又耍我呢!
班第附在我耳畔道:“她也是察琿多爾濟留在皇阿瑪身邊的耳目。”
“什麼?……不會吧?”這個答案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看來,察琿多爾濟現在國亡家破,投奔大清是他唯一的出路,將女兒留在這裡當人質也是他對大清表示忠順的一個象徵,但萬萬沒想到,這個人質同時也是耳目!
“當然會,”班第答得十分篤定,“土謝圖汗爲人如何,你也略知一二,他並非正人君子,行事反覆。你以爲當前投奔大清是他唯一的選擇?”
“難道不是嗎?”我卻想不起來察琿多爾濟還有別的出路。
“別忘了,還有噶爾丹。”
“噶爾丹?”我瞪大了眼打量着班第,“你沒發燒吧?就是因爲察渾多爾濟殺了噶爾丹的弟弟,厄魯特才舉部攻打土謝圖汗部的,他們兩家有血仇,察琿多爾濟怎麼可能會去投奔仇家呢?”
“你錯了,”班第肯定地道,“即便察琿多爾濟沒有殺噶爾丹的弟弟,噶爾丹依然會揮師東進,他的最終目的是一統蒙古各部,甚至入主中原。禧兒,你要知道,國與國之間本沒有永遠的盟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喀爾喀蒙古正處在大清與噶爾丹所轄領土之間,恰似一道屏障,當前大清與厄魯特之間的關係微妙,察琿多爾濟也深知這一點,若我們給出的招降條件不如若噶爾丹的豐厚,說不定將來他就成了我們的敵人。”
“想不到……竟會這樣?!”班第的這番話讓我深深地覺得我太“單細胞”了!原先我只知道政治是複雜的,卻沒想到複雜到這種程度!若不是今日班第向我言明,我是做夢也想不出來,原來“盟友”和“敵人”的關係居然可以這麼般“千變萬化”!先前想要逗逗班第的意圖在這震驚下頓時煙消雲散。
“好了,快把嘴巴合上吧,”班第笑了笑攬住我,“本不該對你說這些的,可是,你與那其其格走得太近,我心裡又實在擔心。你這傻丫頭向來心善,看誰都是好人,若有人在你跟前總是‘姐姐長,姐姐短’的,你又該對人家掏心掏肺的了……”
班第在我頭頂嘮嘮叨叨的,我靠在他懷中一面尋思一面遠眺,恰巧望見另一隊人馬中領頭的其其格正邊走邊擡頭望向我們這邊,我與她的目光輕輕一碰,她卻調了開去,轉頭與身後的小穗說起話來。不知怎的,腦海中忽然跳出小穗這陣子跟我念叨了好幾遍的那句話——“依奴婢看,她就是想勾引大額駙!”,我就這樣鬼使神差般地擡頭問了一句:“班第,其其格是不是喜歡你?”
班第的嘮叨成功地被我這句問話阻斷了,他很顯然呆了一呆,但隨即卻望着我笑得眉眼彎彎的,很顯然那笑容是打心眼裡開出來的,不知爲什麼,我一看他這副神情,一股無名火頓時從腳底冒到了頭頂,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氣惱道:“笑什麼笑?很開心是不是?”
“哈哈哈……”我這麼一說,班第居然笑出聲來了。
“笑個屁啊!”我怒火中燒,狠狠地踢了他一腳,想要推開他,他卻緊緊地環我邊掙扎邊罵道,“放開,快放開我,你個死班第,別碰我……”
“禧兒,”班第帶着濃重鼻音的聲音忽然在我頭頂響起,“五年了,整整五年,等到了,我終於等到了!”
“你……哭什麼呀?”這傢伙,自三姑婆去世那次後,我就再沒見他流過一滴眼淚,今兒是怎麼回事?他武功這麼高,向來是銅皮鐵骨的,就算我又罵又踢,對他而言就連毛毛雨都算不上,不用這麼傷心吧?
班第抹了把淚珠,紅着眼眶,卻露出了極燦爛的微笑,深深地望着我。我忍不住伸出右手去摸了摸他的額頭,奇道:“沒發燒啊,幹嘛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神經出毛病了?”
“禧兒,”班第握住我的右手貼在他的心口上,問,“你聽見了嗎?”
“聽見?聽見……什麼?”這傢伙莫不是真的神經錯亂了吧?讓我用手感受他的心跳,卻問我聽見了沒有?一點兒邏輯都沒有!
“你聽……”班第神秘兮兮地道,“它反反覆覆地說——禧兒,我的心裡只有你!我的心裡只有你!”
聽着這句表白,我腦海中瞬間劃過一個念頭——剛剛我惱他,其實是我在吃他的醋啊!我的臉頰瞬間燃燒起來,急急地想要將手抽離,他卻輕輕一拉,又將我圈進了他的懷中,而後輕輕擡起我的下巴,凝望着我的眼睛道:“禧兒,打從八歲起,我這心裡就只能裝得下你,再沒有多餘的地兒了,你知道嗎?”
那兩道深情誠摯的目光一動不動地注視着我,讓我的心頭盪漾着絲絲甜意,心跳前所未有的分明,臉頰也燒得越發厲害,班第那溫暖的氣息越靠越近,就在他那鼻息一陣陣在我的臉頰拂過時,忽然一陣驚呼傳入耳內:“格格,你沒事兒吧?”
我和班第同時回頭,發現那其其格正呈“五體投地”狀趴在地上,小穗和幾個侍衛正七手八腳地將她攙扶起來,坐在路邊的一塊岩石上,我趕忙跑過去,急急詢問:“其其格,你怎麼樣?沒事兒吧?有沒有摔着?”
“沒,沒什麼?”其其格臉上掛着笑,但顯然笑得很勉強,我拉過她的手一看,只見右手手掌上拉了一道挺長的血口子,顯然是剛纔摔倒時被地上的尖銳物給劃傷了,我二話不說掏出帕子將她的手掌包上,又拉高了她的褲腿查看了一下,還好,只是膝蓋處有些淤青,卻沒有出血。
我幫她揉了揉膝蓋,問道:“疼嗎?”
“不疼,”其其格搖了搖頭,握住我的手,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班第,笑道,“這點小傷沒什麼的,先前在喀爾喀……”說到這裡,她頓了一頓,眼眶一紅,垂了眼簾,但片刻後便又帶着笑臉,道,“大公主姐姐,班大人,你們不用爲我擔心,我沒事。”
“話雖如此,但格格你重傷痊癒未久,還是小心爲好,”班第說完吩咐那四個侍衛,“你們幾個趕快把格格送回去……”
“不用不用,就是手上擦破點皮沒什麼的,不用回去的,”其其格說着站起身來轉了幾個圈兒,道,“大公主姐姐,班大人,你們看,我的腿好好的,一點兒沒傷着,能跑能跳,跟着你們爬到山頂絕對沒問題!”
“別逞強了,你還是趕快回去吧。”班第蹙着眉毛,似乎有點兒不悅。
“大公主姐姐,”其其格抓着我的手,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我,“求求您,別讓他們送我回去。”
“其其格,”我輕握着她那隻受傷的手,道,“你還是趕快回去處理包紮一下比較好,萬一傷口沒處理好有點什麼症狀可就麻煩了。”
“沒事的,”其其格將那隻傷手藏到了背後,“大公主姐姐你不用這麼緊張。你想,那一箭扎進我的胸口那麼深,我都挺過來了,擦破點皮有什麼呀。你就別攆我走了!我保證我不會再摔倒,不會再妨礙你跟班大人的!”
“什麼……什麼妨礙,你說什麼呀?”我嗔了一句,臉一下子又燒了起來,班第走過來攬住我的肩頭,呵呵笑道,“其其格格格,你這個大公主姐姐臉皮極薄,你就是看到了什麼也不要說得這麼直接嘛!”班第話音剛落,一陣善意的鬨笑便從侍衛羣中傳了出來。
我又羞又惱,狠狠地踩了班第一腳,他“嗷嗷”叫了一聲,卻立馬眉開眼笑地攬住我,腆着臉道:“‘打是親’,再打我一下吧!”
周圍的人全都抿着嘴低笑,我心中羞惱,狠狠地瞪了班第一眼,罵道:“你發神經啦?”
班第這廝似乎真的腦筋搭錯線了,居然恬不知恥地望着我道:“‘罵是愛’,再罵再罵!”
“其其格,我送你回去!”我再次狠瞪了班第一眼,拉着其其格就走。這步是沒法再散了,班第這傢伙到底是哪根筋不對,那麼多人吶,居然……居然當衆……當衆調情?!丟人丟大發啦!再這麼下去,我看我得變成一隻“紅燒蝦”!
不到一刻鐘的功夫,我們一行人快馬加鞭就回到了行宮,才叫來了太醫幫其其格處理傷口,又說了兩句安慰的話,班第就緊攥着我的手,火急火燎地拉着我離開了,直到進了我屋裡才放開。
“抓這麼緊幹嘛啊,你當我的手是鐵做的呢?真是!”我一面揉着手腕兒,一面抱怨。
“抓疼了?我瞧瞧?”班第擡起我的手腕兒,見上面有一道明顯的紅印,立馬殷勤地幫我揉了起來,邊揉邊抱怨道,“你在那裡磨唧什麼呀?場面上過得去就行了,哪兒來那麼多話可以說啊?她是什麼人我不是都跟你說過了嗎?你怎麼還是連一點提防之心都沒有?”
“說兩句安慰的話又怎麼了?”我猛地把手抽回來,“不要你揉了,我自己來。”
“還是我來吧,我的按摩功夫可是宮裡秘傳的,”班第說着硬把我的手抓回去,輕輕揉捏着,對我道,“剛剛我有點兒心急,口氣不好,你別往心裡去啊。”
這小子道歉了,又看在他不辭辛苦爲我按摩的份上,我的心頭火消了下去,他回頭望了我一眼,我朝他咧了咧嘴,他也翹起了嘴角,綻開了笑顏。我將手抽回來道:“行了,別揉了,已經不疼了。”
“禧兒,”班第換了我一聲,扳過我的肩讓我面對着他,凝望了我半天,卻什麼也沒說。這傢伙到底怎麼回事?下午回行宮前瘋瘋癲癲的,當着那麼多人的面什麼話都敢說,這會兒卻吞吞吐吐的,到底怎麼了?
“你是不是中邪了?”
“中邪?”班第一愣,“沒有啊,怎麼這麼說?”
“沒有?”我數落道,“沒有你下午當着那麼多人的面瘋言瘋語的,也不害臊!”
“傻丫頭,真是傻丫頭啊!”班第莫名其妙地嘆了一聲,又立刻帶點兒小嚴肅道,“禧兒,在山上的時候你不是問過我,其其格是不是喜歡我?”
“啊?”我是問過,當時不知怎麼的就脫口而出了,大概是小穗常常在耳邊咕噥,潛意識裡多多少少有點兒印象了。不過,這事兒想想又有點兒像無稽之談,其實,我也暗暗觀察過其其格的言行舉止,都挺正常,每次在我這裡請教《論語》時,她的目光大部分時間停留在書本上,並不像端靜看鄭家聲時,眼神中盡是愛戀和熾熱。在山上的時候,班第沒有回答我,卻又一次向我表白了,這會兒他幹嘛又提起這事兒?
“其其格她確實說過她喜歡我,”班第這話立時把我擊懵了,沒想到答案是這樣的!小穗提醒的都是對的!其其格那丫頭的演技真好,我居然被她騙了!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別開了目光,用發乾的聲音回了句,“是……是嗎?那,那不是挺好?”
“傻瓜,好什麼好?”班第捧住我的臉,溫柔地望着我道,“我已經跟她說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我的心裡只能容得下一個女人——那就是你啊!”
聽到這句話,我那下沉的心又迴歸了原位,清了清嗓子,掰開班第的雙手,故作大方道:“說清楚了,不就行了嗎?你不用跟我說這個的。”
“禧兒,”班第握住我的手道,“我們是夫妻嘛……”
我“呸”了他一下,嗔道:“誰跟你是夫妻了?”
“未婚夫妻也是夫妻嘛,”班第說着又強行扳過我的肩,望着我道,“禧兒,夫妻間當坦誠相待,從今往後,凡是有關我自己的事兒,我都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你,絕不欺瞞你。”
我垂了眼簾,抿着嘴,點了點頭。
“所以,還有一件事兒,我得告訴你。”班第這廝又開始大喘氣了,我擡眼望着他,只聽他道,“雖然我說清楚了,可其其格卻說她不會就此放棄,我對此很是頭疼,所以今兒下午才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與你……你明白了吧?”
我眨巴了下眼睛,堆着笑望着班第調侃道:“其實,仔細想想,其其格也不錯滴,人漂亮,身材好,騎射功夫一流,她爹本是喀爾喀的汗,若是降了大清,最起碼也能撈個王爺當地,你若做了他家的女婿,嘿嘿,不吃虧。”
“哦?這麼大方?”班第思忖了片刻,面帶微笑點了點頭,道,“不錯不錯,娥皇女英,齊人之福,想不到我班第也有機會享受哈!”說着,作勢轉身要走,我忙叫住他,“你幹嘛去?”
班第一臉無辜地道:“不是你說其其格不錯嘛,所以我去找皇阿瑪,讓他老人家賜婚啊!”
“不許去,”我雙手叉腰就罵開了,“你現在要是敢踏出這個門,我立馬就休了你!”
“哈哈哈……”班第一陣爆笑,幾步上前抱住我,喘着氣道,“你……你這丫頭,真是個醋罈子。不過,我喜歡!”
好嘛,原本想要逗人的,現在又反被逗了,真是氣煞我也!我緊握雙拳照着班第的胸膛不停地捶打:“死班第,死班第,讓你耍我,讓你耍我!”
“主子,樑公公求見。”門外小穗的一聲稟報讓我暫停了攻擊,我整了整儀容,白了班第一眼,吩咐小穗,“快快有請。”
我和班第到了外堂,樑九功也正從院子裡進來,他與我們見過禮後,笑呵呵地道:“大公主,大額駙,淑慧長公主到了,皇上請二位即刻過去一趟。”